姜夏颔首:“那个时候,我们已然控制住了唯一的路。”
天城开山祖师,依凭昆仑绝境驻守,上下一路形成易守难攻之势,可一旦路被截断,里头的人便插翅难逃。未免置于险地,造成不可逆转之势,愈往山中,还有险招和陷阱,因而必须有远胜天城信徒的庞大数量,才能防备被关门打狗。
上千的军队开拔,极易惹人注目,稍有风吹草动,自会有西域势力牵制,相互博弈之间,很难结成同盟,因而,过去共治的五城五主,则会引他国之军勤卫。更何况,奉神而治,没有人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上渎神的罪名。
可是,昆仑天城历任的掌权者都没想过,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胆敢带着几百人悍然赴死,妄图做到百年来都未有人能成功的事。
“渎神者,都该死!”
寒刃割喉,血飞溅上黑土与灰岩,信徒在死前,发出愤怒而绝望的呼喊,他实在不信,有人敢执刀剑,怒闯神山。
钟别前脚被带往九门九井,后脚瞭塔上的人便悉数被清理干净。
姬洛打马:“我们也跟上。”
清场后的人扒下白袍伪装,将尸首投于弱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却将青鸟道打开,让出通途。而绕着塔楼飞旋的兀鹫,忙于噬咬水中浮尸,根本无暇顾及入山之人。
“呼风唤雨”塔前分流,张乙带着一小撮人登上拱卫昆仑的炎火山,将腐肉和牲畜的鲜血泼洒在地,成片的渡鸦从林场草甸,高原山地的石缝中飞来,乌压压宛若黑云压城。这时,满地的腐肉纷纷被掷出山崖,趁渡鸦争食,长于内家功夫者出列,以内力将桐油挥出,随即调头便走。
炎火山上酷热难耐,桐油与热浪相撞,瞬间窜起火苗,将渡鸦卷入其中,如同燃烧的彗星,向山的另一侧砸去。
昆仑绝顶虽终年覆雪,但天风碧台往下的山间,却是气候温润,眼下正值秋日,一点见不得火星,从塔楼往九门九井的路上,全是绿植,一烧便着。
“天神之怒!”
钟别指着那白日火流星,在人群里嚷了一嗓子,所有人抬头望去,都看痴了眼,他们本就虔心奉神,越心诚,则越深信,根本没有往别的方向多想,钟别随便推了一个人便跑,一时间这九门九井之下,乱做一团。
山上自然也见到了这番奇景,那些个脑子还算清醒的使徒,立时着人引不冻泉灭火,上山下山往来匆忙,也无暇顾及他处。姬洛等人趁乱带着两百来人,掠夺白袍蔽身,分散其中,浓烟中一路突围九门九井。
而剩下近三百人则留驻在昆仑之屏,利用弱水与炎火的自然之威,不断给信徒们制造麻烦,便是其中有人思虑不妥,传信塔楼扼守要道,以防有变,也不会有任何威胁,因为青鸟道已尽数落入控制之中。
————
齐妗和谢叙留守于阗,负责联络桑楚吟,并密切关注各国动向,一旦有变,则先一步沿南线商路撤到拜月湾,以求保全。二人美其名曰坐镇后方,实际上不过功夫稀松,冲锋陷阵也帮不得忙,说到底累赘。
早间时,目送大部队离去后,谢叙好动坐不住,半盏茶的功夫换了三五个地儿,就好比身上长了虱子。
齐妗心思沉沉,谢叙是个什么性子她早吃透,等把耐心再磨一磨,掐准时机,回房里拿出两套衣袍,往他身前一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做些甚么。”
“你……你哪儿来的?”谢叙抓起地上的白袍,一脸惊慌。
谢叙很是机灵,骗他并非良策,恐会适得其反,齐妗便坦诚相告:“我找钟别要的,难道你不担心他们?我听说谢公子你善于易容,虽然那日瞒天过海之计被否决,但我想若趁乱而入,短时间内那些信徒不会辨得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悄悄混进去找人?”
齐妗颔首:“你救桑姿,我……我去看一看……”
“我懂!”谢叙早坐不住了,赶紧捡起白袍往她身上一披,截了话头,拉着人便往外跑,“你是担心江公子!齐姑娘你这么聪明,肯定不止搞到这两套衣服,是不是还有别的接应?嗯……你是找的钟别,他肯定是让咱混在死士队伍里和他们一块儿突围九井九门,倒是个好时机。”
望着那小少爷脸上如朝阳般的笑容,齐妗站在风中,微微一怔:谢叙还不知道她的身份,若知道,可还能如眼下一般率真坦然?从前她心高气傲,想自己也不输男儿,哪怕是谢家的儿郎,可现今一路走来,她觉得谢叙美好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是自己这般蒙尘的翳珠配不上他。
她有些后悔,也许不应该带上他,至少不应该将他卷入生死攸关的危机之中。
“你还在发什么愣?”
谢叙伸手在齐妗眼前晃了晃,后者这才回过神,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此危如朝露,日出则气蒸,谢公子,请一定保全己身。”
“知道,知道!”谢叙连应了两声,却并没有真往心里去,只急得要上昆仑。两人匆匆转过侧门,钟别的人早已候在暗处,领他们追着先锋而去。
————
九门九井失火后,姬洛直逼天风碧台,扭转昆仑玉胆,打开了通往雪顶的天路机关,路上遇见几个好手阻拦,皆被他一人两剑逼退。
紧随其后的是那些深受极乐丹之苦的江湖人,心眼儿里早不待见这些神神叨叨的家伙,以往单枪匹马连青鸟道都摸不到,如今能杀至半山腰,顿时觉得,便是把命撂下也值,随即接手缠斗:“姬公子,此地有我等死守,你且去办你的事!”
姬洛登山之时,谢叙和齐妗刚刚走到九门九井。此地混战最盛,甚而分不清敌友,两人在打斗之中离散,一个沿着山道玉阶不停上爬,要上五城寻桑姿,一个则贴着石壁躲藏,脑中不停忆及那幅熟背的地势图。
纵然集桑楚吟和钟别二人之力,这幅图在齐妗看来,仍有疏漏,这些空缺对攻城之计的影响微不足道,但却极有可能是找到乌布雅神女的关键——
都说一山容不得二虎,神玥未死,如遭软禁,不一定会在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五城久居,极有可能身处在不起眼的地方,譬如中原各家势力,都爱辟出一块山头作禁地,昆仑地脉之广,这样的地方一定存在。
齐妗缓慢朝外围靠去,她记得九门九井的西北角上,图示不清,也没有人提到,但他与下一座小峰贴得很近。上昆仑只有天风碧台一条路,但若是指向其他地方,未尝不可无中生有。
手指就近沾了水,在石头上描画,齐妗再观山势走向,当即做出判断。
和西域人的高大比起来,她玲珑身材穿行其中,实在不起眼,她趁势裹着白袍,拉低兜帽,提着裙裾跨过砌成九井的墨玉槛,拨开草木叶,果然发现一条隐蔽的小路。左右瞧了瞧,正欲混进去查看,迎面一人落下刀锋。
她的江湖阅历实在浅了些,不知道宗门里会专门分出一些人,一生只有一个任务,除此之外,便是天塌了也不管。
“没有教宗之令,不得擅入。”
那人见她身着使女的衣服,只是出刀威吓,并未痛下杀手,但坏就坏在他说的是西域话,齐妗听不懂,因而拿不准是叫自己退回去,还是询问到此的缘由,若是前者还好,调头便走是为上策,可若是后者,岂不摆明有鬼。
左也是为难,右也是为难,齐妗干脆咬牙,先走一步,再想法子。
脚步刚一挪,山中唿哨急响,张乙带着的人在这时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叫嚣,呼喊,谩骂和打斗声更盛,身后那个天城使徒,当她是个新来的使女,年轻惜命,察觉不妥后也惦念着天城危亡,一把按住齐妗的肩:“别往下,去天风碧台,去找大教宗。”
齐妗只觉刹那间汗毛倒竖,两唇颤抖难依,喘了两口气后,趁其不备,拔足胡乱狂奔。那人拼命喊“错了,不是那边,错了”,却不见人回头,忽然明白过来,提刀追上。
眼见身份撞破,齐妗伸手入怀,按住那支救命的鸣镝。
使还是不使?
一个打斗中被击退的人摔来,一把将她撞到了石壁上,腰背吃痛令她咬了舌头,但她不敢开口,怕引来更多的敌人,只能仓惶爬起继续逃跑。
可弯刀已经追了上来,朝她头颅砍去,直到一把细剑,将锋刃挑住。有人伸手在她腰间一揽,旋身带她跃出。
姜夏没有和姬洛一路,他领人从另一线突围后,负责搜寻钟别的妹妹,顺便捣毁所谓的炼药秘境,但他在杀上九门九井后,敏锐地察觉不妥——
钟别不知所踪。
按照约定,离乱乍起,这位天城使徒中制造混乱的极乐墟主人,便应该趁机撤走,一直躲到最安全的“呼风唤雨”塔附近,这才符合他惜命求全的原则,但现在,那儿并不见人影。
姜夏逆流而上,若此人真往下走,则该与之照面,但显然并未。
没有找见钟别,他便一直在附近徘徊搜寻,阴差阳错救下了蒙混入山的齐妗。
血蓬了满面满眼,在齐姑娘咽下的惊呼声中,姜夏收回丝刃,背身蒙上她的眼睛,不让其瞧见身后尸体头首四肢分家的惨状。但齐妗还是被吓住了,乱世谁没见过杀人,但这样满地死人的景象,还是使她恶心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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