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观宋青池并无异样的神情,似乎也不知四劫坞舵主大名, 因而姬洛猜测,也许赵恒义并没有对师父提及过自己的身世,而亦未对桑楚吟说过这个半路师父,所以他们各自有一部分未知。
念及当初在青州,屈不换告诉他,她二人走访西域,桑楚吟回了一趟天城后便与之分道扬镳,直觉告诉姬洛,这当中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
至于桑姿,倒是没那般在意,对于这个姐姐,他一直不甚欢喜,虽然对她的经历有几分惊疑和好奇,猜她确实也吃过不少苦头,但也仅仅只限于此,更多的是听闻大灾大难后的心有余悸和戚戚不安。
那种感觉就像走到一处荒凉的地界,举目一望什么都没有,但忽然有个人跳出来说,你脚下土地是个死人坑,手脚瞬间便会起一圈鸡皮疙瘩,更不必说心里的害怕,哪怕过去的事与现在的你并无干系。
“不说这个了,你们又往何处去?”宋青池另起了一个话头。
谢叙素来对人坦诚,从不说绮语,亦不言妄语,上下嘴唇一碰,便要对他师父和盘托出,桑姿却悄无声息支出小腿,踢了他一脚,逼得人把话给憋了回去。
宋青池走南闯北,江湖阅历不比旁人差,只笑着把小把戏都看在眼里,随后对姬洛道:“我看这位公子面色晄白,神疲气短,可见有伤在身,如此便不好羁绊,你们择日,速速离去吧。”
谢叙心头一堵,只道桑姿方才言行叫人误会,如今被下了逐客令,顿时不是滋味。他张口忙要解释,可宋青池已经起身回屋,便只能又坐回原地,捡来一根树枝,往那烧得噼里啪啦的篝火堆里戳了戳。
桑姿睨了一眼,心里并没有半点负担:“同你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家伙却是没得比,我从来就是讨厌鬼,你要撒火就撒,我才不会往心里去。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姬洛身份复杂,这一路若人人都全抛十二分真心,还不知道遇上的是人是鬼。”
“你是对的。”谢叙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
“这不就得了,那你还垮着一张脸做什么?”桑姿笑逐颜开,以为他看得开,顿时顺杆往上爬。可谢叙的隐忍也是有限度的,见他得寸进尺还在聒噪,心中更是烦闷,忙将人一把推开,念叨了一句“你别说了”,调头便走。
桑姿很有当恶人的觉悟,被他一吼,悻悻闭嘴。
姬洛起身去追,却撞上迎面来的叶不疑,小姑娘捏着哨子仰起头,那一双瞳子泛出幽光:“他没气恼。”不待姬洛分清这个“他”指的宋青池还是谢叙时,她又道,“你要死了,他说得没错,你还是快些走吧。”
姬洛笑而不语,叶不疑像狼一样往前嗅了嗅,往姬洛手心塞了一朵花,随后垂下双睫:“我不希望有人死在我眼前。”
一夜休整,早起时姬洛将那支白色的小花卷在食指上把玩,正要弹指吹去时被桑姿瞧见,连忙双手接住,捧至身前:“这东西哪儿来的?”
姬洛挑眉。
桑姿道:“这是沉水笑靥(注),我只在古籍上见过。”
“笑靥花我知道,溪谷湿地旁到处都是。”
“这不一样,寻常笑靥生于陆上,但我手上这个,却长在水中,十分罕见,故名沉水。你可别小瞧这东西,虽解不了你的毒,却有极佳的抑毒之效,曾有一代豪侠濒死,其江湖兄弟凑足银钱在朱雀楼以天价拍下一株,才得以拖延至洞庭求医。”将那朵花反复搓捻后,桑姿的声音渐渐微弱,“可惜,这一株离水太久,已经死了。”
姬洛眼中亮了一瞬,又飞快黯淡下去,心绪的变化快得几乎不被人察觉。他开口,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
桑姿听过后,四处找叶不疑,姬洛撑靠在木篱笆前,看着遍地青草与白花,摇头制止:“算了,你昨夜可还那样说,今次去找,不是讨骂吗?”
桑姿确实有些懊丧,但并不是因为快语伤人,对于不知根知底的人,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错处,在朔方被阿姊抛下后,活到现在,他很难再相信什么人,至于懊丧,只是觉得自己药典还没读熟,也没有早想到,甚至打听这等奇物。
听过他的解释,姬洛除了一脸无奈,却是无法将自己的行事准则强加在别人身上,就如昨夜谢叙对桑姿的态度,理是那个理,话是那样说,但心里不情愿还是不情愿。
“看我的吧!”
叶不疑叼着草放风归来,桑姿远远瞧见,挽起袖子跃跃欲试,姬洛见劝不住,也便随他去。
这人前脚一走,歇了一宿没露面的宋青池从屋中出来,对着姬洛便是一通勾肩搭背,再和着他那张未语已带笑的假脸,搅得人莫名其妙:“怎么,放不下?看不开?想不明白?很多事没那么复杂……”
姬洛望着桑姿的背影,淡淡道:“人世挣扎太久,体会过人情冷暖,知晓人心复杂,反而不知如何化繁为简。”
叶不疑本左右躲闪,桑姿便仿照昨日的姬洛,扔过去一朵珠花,小姑娘双手接了,将碧珠点的花芯对着太阳照出华彩,这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小心翼翼抬头朝身前那个不知男女的家伙看去。
桑姿眼中一喜,不过很快败下阵来——叶不疑将珠花托在手心抚摸一阵后,犹豫再三,又仍还了回去。
收买既然不成,那就得拿出点诚意。
桑姿努力回想昨日姬洛说的话,又起了个主意,这次他明目张胆示好,一把牵起叶不疑的手,往屋子里带:“你喜欢我的裙袴是么?我还有好些,你想不想试试看?”
眨眼间形势颠了个个,见这一大一小谈得很好,姬洛在远处,不迭松了口气。
宋青池拍着巴掌,倒是不吝对桑姿刮目相看。和叶不疑相处最久的人是他,那孩子多难搞,他心里门清儿:“哎哟,年纪轻轻的,你这样子倒是比我更像操劳的老父亲,得,没什么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死不死活不活,都是命!”
姬洛回头对他笑了一下,宋青池撞进他目光中,默然片刻,忽地收敛了不正经,清了嗓子,变了口吻:“以前若有小伙子在我面前卖老,腿打断!定是要再骂一句——去他妈的!可奇了怪哉,我居然从你眼里读出些味道,还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这确实是他多年来心里的写照。姬洛失笑摆首。
宋青池只能嘘声安慰:“年轻人,向前看吧,也许让你人世挣扎的,很快就会结束呢。”
不足半柱香的功夫,桑姿兴高采烈归来,满脸都写着“成了”,那骄傲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干了什么九天摘星,四海伏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附近有一处大湖叫措温布,花就生在水底的石头上。”
“那丫头油米不进,怎么做到的?”连宋青池都有些好奇。
桑姿往门前一瞥,招手:“丫头,出来!”
叶不疑扶着门框步出,身上的破皮袄已经换下,姬洛认出那是桑姿的裙子,只是因着身量被一剪子裁去半截。杂乱的头发被梳起,辫子上簪了那朵珠花,颊上点了胭脂,唇上多了妃红,人瞧着格外灵气。
小丫头显然没穿过丝织的衣衫,揪着衣摆,目光紧紧追着宋青池,怯生生地问:“好……好看吗?”
“好看!”宋青池满口称赞。
叶不疑露出白齿,难得咧嘴一笑,起初还顾着步子,而后干脆提着裙摆,沿着草坡一路奔跑,那雪白的纱织被广莫风一吹,如同上下翻飞的蝴蝶。只听得一声唿哨,狼群自远山奔来,跟在她身后,绘成野性与柔美交织的画卷。
“我的天老爷!”谢叙正揉着惺忪睡眼,仔细一瞧,连眼角也忍不住豁开了两寸,倒不是被世俗的美貌所惑,而是不敢置信,昨日那个沉默寡言,脏兮兮不辨男女的小孩,竟也有如此天真烂漫的一幕。
他本也是拥有赤子纯真之人,此刻仿若见着同类,也一并高呼,欢快追逐于草场。叶不疑瞧见了他,脸上多了两分娇嗔,满眼写着主人般的不悦:“你走开,我的,这里是我的,你走开!”
谢叙偏不干,最后被她的狼群追得东跑西跳,鬼哭狼嚎。
宋青池站在姬洛身边,发出浑厚的笑声,姬洛伸手朝他胸口打了一拳,佯作不屑地反问道:“究竟谁才像老父亲!”
既然晓得来源,几人便就地商量如何采摘,宋青池不会水,首先被摒除在外,姬洛倒是通水性,不过让他这个伤者下水,只怕死得更快。
其次便是谢叙,他生于江南,善于泅水,唯一的麻烦是人不会功夫,亦不够灵活机变,那沉水笑靥又长在石缝里,他那么个男人骨架,是钻也钻不进去。最后便只剩下桑姿,他倒是柔体术一绝,就是水性很是一般。
三人争着去,可最后谁也拿不定,桑姿只能以“如今虽已入春,但气候偏寒,过两日寻一晴天”为借口,强行挪开话头,心中暗自决定找个晚间,备妥绳索工具,瞒着他二人悄悄把事儿办了。
若论符合,谁也比不过他,他是少数闭着眼也能认出沉水笑靥的人。
“我饿了。”
不知何时,叶不疑已经提着裙子走了回来,手里捧着一束刚采的迎春花,站在宋青池身后,等他回头,忙一通乱塞。宋青池笑着招了招手,叶不疑却一动不动,他这才发现小姑娘嘴唇翕张,似有话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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