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青衫长须的男人,自她记事起便陪在父亲身侧,不若郭益做事出头惹眼,也不若其余几大家依傍宗族势力,他无依无靠,来去如蓬,却总是叫人安心,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当得住父亲真正的心腹之名。
“只是借?”果然,一丁点小心思也没能瞒住,樊学成引笛,微微一笑。
斩红缨只缓缓摇头,既已心照不宣,何必多做解释:“下下策由我担着,这上上策看来要留给樊叔你了。其实樊叔,你是个真正的扶余人吧,我一直知道,父亲也一直知道,只是怕其他人晓得,你才那样说。”
提到斩北凉,樊学成眼里多了一抹哀思,随即轻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做第二个金日磾,依我之才,也比之不得啊。”闻言,斩红缨拂叶簪花的手,忽然一抖。
金日磾的故事,她却是读过的。
此人本是匈奴休屠部的王子,因为冠军侯霍去病大破匈奴,被俘虏至长安,发派去黄门养马,后受到武帝赏识,凭借卓越的才干和深远的眼光,一路升迁,甚至在武帝死后,位列辅政大臣,成为仅次于大将军大司马霍光的二把手。
大汉和匈奴本是死敌,这样的故事,任谁听得都犹如天方奇谭,年少的斩红缨亦如是,可随着年岁渐长,她却渐渐有些体味。
“父亲常夸赞我性子好,可是我知道,除了脾性,我却再无所长。不胜智计,又桀骜不服,一生求直,有的事情,我真的做不来。”斩红缨手上一用力,掐断了花萼,娇花坠地,可她的目光却并未流连,而是看向苍穹之上。
樊学成望着她,笑了:“这样就很好了,去做你想做的吧,趁我还能再帮你掌舵拔锚。那三千精锐是我分散安排,你我决裂,任谁也无法猜到,我若以异族人身份上位,想来便是苻坚,也乐见其成,比起不怎么受世人待见的姻亲,还是利益更为牢靠。”
谁又能说,这不是相互成全?
回书房后,斩红缨激荡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坐也不成,立也不行,最后动手拆掉撑起狼皮的阔架,从箱子底翻出一副陈年的粗制堪舆描图,将太行八陉,虎山坳以及临晋、滨海两条荒废的大秦驰道用墨笔圈画出来,开始规划部署——
按照那日张蚝的说法,宁永思等人被围太行的日子推算,应是在比试当日或翌日与张蚝的奇兵撞上,大军过大海坨山前往燕都附近驻扎,哪怕走军都陉,所耗时日也不短,因而唯一的可能,便是他领先锋部队轻巧翻山,卡准时间截人,那么中军主力很可能还在代国国境之内。
如此一来,有机可乘。
樊学成将她的性子摸透了,猜得极准,所谓借,只是借口的借,并非借力的借。实际上,她想要趁势救下宁永思等人,人虽对她不义,但她却不能不仁。
她当即招揽鹰组和几位堡内能主事的师兄弟,秘密协商,策划方案。
郭滢也跟了来,静默听着,一句嘴也不插,倒像转了性子似的,叫身侧几位早年备受她捉弄的男儿有些摸不着头脑。期间只有没她的任务,她动唇想自己索求一个,可看斩红缨的脸色,心底又迅速沉凉。
郭益的事情成了一块揭不去的疤,如果不是背袭,也许斩北凉就不会不敌乔心见,更不会落得个英雄死而不得其所的下场。宁永思跑了,她不知道斩红缨从尸体的伤处看出多少,不敢问,不敢想,只能昼夜煎熬。
眨眼,屋中只剩她二人,郭滢仓促起身要走,牵动伤口却忍不住一声嘤咛,斩红缨投来目光,她只得扶着户枢回头:“斩……”
“祸不及亲人,如果你想走就走吧。”斩红缨摆摆手。说者无心,可听者却不是滋味,郭滢臊眉耷眼,仓惶撞出了小院。
翌日,张蚝着人传信,说人已尽数困在虎山坳,四面通路皆已截断。斩红缨为了把时辰卡在晡时之后,日入之前,故意透出风声,说要焚香沐浴,换上新甲,带上斩北凉留下的那根银|枪。
张蚝的人一听,觉得娘们儿就是娘们儿,事儿多,杀个人还得搞出个仪式,磨磨唧唧。轻视之下,也便带了敲鼓看大戏的不以为然,随了人心意。等到人领着堡中弟子,浩浩荡荡前往军寨时,才稍稍正视起来。
不过,有了那天斩红缨打下手的两个孬货的对比,再看这群人,久经沙场的兵蛋子都跟看雏鸡似的,不当回事儿,加诸天气又热,瞧一个个被晒得东倒西歪,更是窃喜不已。
张蚝心里头其实也在偷笑,不过他是大将,倒也克制得住,自是没表露太明显,反而还装装样子,对着手下呵斥了一番。
斩红缨依旧不卑不亢,他觉得索然无味,也就不再逗弄这些个小娃娃,亲自领人去了虎山坳。
虎山坳,四面环山路难行。
宁永思还算有点良心,没丢下她怂恿拉扯的一大帮子人,而是回头设法施救,只是他们被截得太突然,张蚝的人几乎把守住了几处坦途,逼得只能西进群山,没入太行。这群人虽然莽撞,倒也个个是血性爷们儿,很是顽抗了一阵,捡了个机会,躲入虎山坳。
山坳里头借着地势能撑一阵子,秦军虽强攻难入,可惜四面险山,几次突围却也出不去,两拨人就此对峙。
“投降吧,天王仁慈,念在你们一场忠义的份上,兴许留个全尸!”张蚝勒马山坳口前,两手贴在唇边呼喊。
没一会,里头传出一声咒骂:“投你奶奶个腿,你个阉奴子,断子绝孙的种,谁许你在这儿放屁!”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金日磾,音同金迷笛
第276章
闻言,张蚝脸色瞬间又青又白, 双眼半眯, 渐渐流露出狠戾。那种狠, 叫一旁的斩红缨也有些不寒而栗,可见是真戳到了痛处。
在斩家堡时,搜罗消息的弟子曾提到过一个传言,说张蚝年轻时因垂涎养父的小妾,事发后挥刀自宫以谢罪, 当时斩红缨只是一笑了之,并不深信,毕竟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瞧着并不像黄门小童那般俊白样, 如今看来, 也许并非无中生有之事。
她借机拱手:“不若由我代劳, 替您出出气,您看, 就如上回那般如何?”挖眼, 掏心,还是斩断手脚做成人彘?
张蚝阴恻恻一笑,却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转头冲着坳口里高喊:“我张蚝说一不二,留全尸你不要,那可怪不得我了,先让你见位老朋友, 她可不如我心慈手软。”说完,这才转头对斩红缨皮笑肉不笑道,“是不,小宗主?”
斩红缨一夹马肚,从秦军中跃出,奔至断石无路前,才右手提着长枪,飞身直上。这时,山坳下河谷中飞出一道纤瘦的影子,操|着两把金弯刀,硬生生接下斩红缨一枪。
“贱|人,瞧这是真当了秦国的狗腿子,你对得起你爹吗?”
宁永思呸了一声,斩红缨冷笑着还击:“那都是你逼的,说得好似与你无关,你还敢提他,今日我便送你下去见他!”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皆是全力以赴,处处杀机,张蚝眯眼看了一会,并没有看出不妥,心中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也没闲着,宁永思等人作了困兽,他虽然不打,却日日着人在山头上喊话,把斩家堡的动态,苻坚的要求,一并告知。
宁永思日前就已知晓斩红缨提的要求,早等着这丫头来动手,她好以长辈之身教训一番,死前也要再拖个下水的。
至于斩红缨,她心头本就对这人又气又恨,加诸功夫不及,别说留有余地,便是连丝毫懈怠也不曾有。
一时间,两人斗得那是又真又诚。
张蚝扫视左右,看斩红缨带来的人虽然个个义愤填膺,但却安分老实没有半点异动,倒也又信了几分,甚至还忍不住调侃:“小宗主别怕,打不过换老子来,任这娘们儿武功再高,磨也给她磨死!”
斩红缨正愁找不到法子给宁永思递话,他这一开口,正中下怀。只瞧那银|枪一闪,一招“蛟龙探海”没吃住金刀,脱力给打了回来,整个人顺势往虎视眈眈的秦军头上飞。
这等白捡的好机会,再来上一刀,便能教那毛丫头做人。若是没张蚝那一番话,宁永思必然要趁势而追,可眼下已生了疑,再见斩红缨嘴上的冷笑,她谨防有诈,硬生生在空中扭了个弧,退回了断石之后。
围观的人都傻了眼,只有斩红缨明白,宁永思是想杀人,但她更顾着后头那群人,若是群龙无首,便真没半点机会突围,因而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会留着一口气,不敢莽撞乱来。
看人这么怂气,从来都是血性拼杀的秦军捧腹大笑,便是张蚝脸上也多了一丝戏谑,忙开口:“小宗主……”
斩红缨把长|枪枪尾往地上一落,落出一声“铿锵”的声响,随后截断了他的话,语气十分固执:“不需要任何人助我!我是个江湖人,自然以江湖规矩报仇!可否卖红缨一个面子,腾出块地儿,叫我俩痛快一战。”说着,她又提枪,再度出击。
闻言,张蚝不笑了,默了一会,许是为这姑娘的倔强触动,又或者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自己的安排万无一失,竟真的招手示意:“退!退到隘口后头,把住出路。小宗主,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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