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时,斩北凉立身闭目,双手抄在胸前,刻意将呼吸压得低缓,似乎极力压制内心的痛苦,过了许久,方才道:“其实谷肃他的刀法,并不在宁不归之下。”
“藏拙?”
斩北凉却摇头否决:“我遇见他时,他的刀法确实大不如前。前代刀主亲身历经永嘉之乱,深知刀谷存亡,皆系于刀主一人,因而相比于活泼好动,心性不定的谷肃,他更看好沉稳内敛,大局为重的宁不归,但碍于刀谷的规矩,以刀法定胜负,于是他这个师父在比试前,暗自动了手脚。”
“他二人皆被蒙在鼓中。谷肃争强,输招后一蹶不振,遂入了环字部,避走山川江海,对刀术也无热忱,整日荒废,只识闲情,直至前代刀主死后,他偶然得知真相。”
以姬洛的聪慧和反应,几乎能立即联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对于一个心有不甘的人来说,自然是卷土重来,讨回当年的脸面,可因为武功搁置太久,与斩北凉都是胜负各半,更别说再战宁不归。所以,谷肃知晓差距,为求捷径,而误入歧途。
斩北凉叹道:“如你所想,他也练了百厄刀。”
“百厄之刀,是为不祥。”姬洛深感惋惜。
斩北凉道:“这种刀法传于西域,短时间内能令人武功突破极致,却也极为血腥霸道,每杀一人,刀气便强上一分,但人也会因杀戮而迷失心智,渐渐疯癫,哪怕中途停下,也会因为揠苗助长,损毁根基,往后再不能精进一步,所以一旦踏上此途,便再无回头。”
当年匪寨相逢,共同惩恶扬善,只是一厢情愿的佳话,事实远比所见残酷。谷肃为了练习百厄刀,借匪徒之手,掳掠附近村民,被斩北凉偶然撞破后,不愿暴露,这才佯装讨伐之人,翻手灭了匪寨。
斩北凉二上太行时,谷肃练刀入魔,已然神智不清。
那日,宁不归因俗务缠身,迟了半盏茶赴约,谷肃错认,斩北凉差点成了替死鬼,幸亏风流刀来得及时,才挽救一命,只是事已覆水难收,除非你死我活,宁不归却也当得起前谷主那一句“大局为重”,当真抽刀,大义灭亲。
“死作风流刀下魂,不知是何滋味,”姬洛蹙眉,惋惜虽惋惜,但谷肃死却也该死,“枉顾无辜性命,习练邪术,终还是要付出代价,世道虽有不公,但天道却依旧循环。”
斩北凉惨笑一声,道:“谷肃到死都以为是他师兄和他师父合起伙来打压他,若真有转世托身一说,但愿他今生不再执刀。对于宁不归来说,亦不好过,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亦是唯一不得解脱,必须走下去的人。”
“我回到斩家堡之后,听闻宁不归曾下令毁去百厄刀谱,或许那时,毁去是假,被宁永思偷梁换柱是真。谷肃在刀谷人缘极好,小辈都很爱与他说话玩闹,宁永思与他私教甚密,在其死后留存遗物,也极有可能。”
听到此处,姬洛心中实有些气闷:这个宁永思自己不练,却将害人之物留存下来,唆使徒弟强行提功,最后搅弄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恶。不过归根究底,根源还是当初那一个决定。
一个决定,祸遗三代。
姬洛问道:“所以你保宁永思,只是为了还宁不归人情。”
“刀谷覆灭,听闻刀主噩耗时,我亦抱憾,那时斩家堡亦置身水火,脱身不得,因而始终愧于没能帮上任何忙。如今残存门徒寥寥,念在她一心为刀谷的份上,若她能就此罢手,我或也愿退一步。”说到这儿,斩北凉顿了顿,脸上沟壑般的深纹更深了,“只是,百厄刀谱不能留,她那个徒弟,亦不能留。”
姬洛颔首,对斩北凉的看法表示赞同,只是他心里始终不定,遂开口道:“光一个宁永思,不一定能说得动她那个徒弟,卫洗曾与我其有过短暂交情,能自请离开师门,必然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这其中,恐怕还有内情。”
“怎么,你要替他说情?”斩北凉睨了一眼,以他的立场来看,宁永思确实有可能兵行险着,为了针对斩家堡,和她徒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至于别有内情,对姜夏一伙人的存在知之甚少的他,确实难以想到。
“当然不,”姬洛摇头,缓缓道,“世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在下只是就事论事。滥杀无辜自该受罚,但若另有误会,我仍希望能还之一个公道。就像谷肃,犯下大错以死谢罪,但他本可以不用走这样一条路,不是吗?”
听过这一番话,再望向眼前的缁衣青年,斩北凉只觉顺眼不少,心里的成见也改观不少。随即,他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微微一笑:“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
姬洛自是知道他话中并无低看与讽刺,眼下气氛舒缓,亦忍不住打趣调侃:“你一个糟老头说这种话,不害臊?”
两人对视一眼,都拍案大笑。
屋外三丈许,斩红缨持枪默立,又悲又喜,待她听见身后跫音,蓦然回头,只见苻枭扶着旗杆,冲她吐露一个欣慰的笑容。
实际上,在姬洛亲自游说斩北凉之前,苻枭替斩红缨挡刀之后,这位大小姐便已自作主张,暗中听取建议,派人秘密前去青州调查。
离决战还有两日,清早,马探终于传回了消息,斩红缨刚梳洗过,急得连早饭也不食了,抓着人匆忙去了南院,与苻枭交换信息。苻枭身子还很虚,需要将养,自上次策马和斩红缨一通胡闹后,便被姬洛“禁足”在院内。
她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跟来的郭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有忿色,亦有憎恶。
几人拢聚在厅上,斩红缨示意,那探听好手便将看来的听得的一字不漏讲了一遍,说那青州北海附近的镇子上,几月前确实有个小伙夜半抱着个女子的尸首,四处求医,砸门胁迫,或是好话说尽,却仍旧没起死回生。
“听说那女子身怀六甲,可惜了,落得个一尸两命。”探马手唏嘘不已。
姬洛警惕:“可有打听到是什么伤?”
“听出诊的大夫说,是外伤,利器洞穿了腹部,人抱来的时候,已经僵了。”探马手如实回禀。
高念死了。
那个温婉娴静,善良而柔美的小公主,在阔别一载后,竟已香消玉殒,难怪卫洗性情大变,会练此邪功。
苻枭不住摇头惋惜,斩红缨倒是除了微微蹙眉,并没有倾注过多的情绪,反倒格外笃定:“是斩家枪,有人想栽赃嫁祸,难怪那天那个杀人……卫洗会说,要教我爹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既是嫁祸,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如今还需将卫洗找出来对质才行,免教他人渔翁得利。”姬洛说着,在案上摊开斩红缨携来的燕都堪舆图,指着那几处标记询问,“这处,这处,还有这儿,是否有所发现?”
斩红缨颔首:“他既以斩家为目标,方圆百里可藏人之地,无外乎大小房山,霞云岭、大岭几处,他若当真有备而来,或许还未渡拒马河。”
“不一定,携人不便,大房山乃太行余脉,他趁势南走,往望都关深入刀谷腹地藏匿江屿寒也未可知,前提是此人还活着。”姬洛两指点在图上测距,心算往来反复的可能。
苻枭不大能插上话,只得闲坐一旁,偶尔浇冷水:“或许已是骸骨一堆。”
姬洛沉吟:“可还有别的线索?上一次派出去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斩红缨直接以食指蘸上墨汁,在皮卷图上圈画,“遇袭之处集中在霞云岭和古大房,但位置散漫无矩,很难摸清行踪。”
几人定睛一瞧,确实如斩红缨所描述。
苻枭闷在一边,愁眉难展,姬洛随他默了半晌,脸上忽涌现喜色:“可有乐浪郡至幽州的图册?”
“有是有,不过较为粗陋。”斩红缨迟疑道。
堪舆费劲,各地图卷尤为宝贵,就拿方才斩红缨手头那幅来说,也不过是几笔简略,若真要论详尽山貌,多半不是靠祖辈一双芒鞋一双腿走出来,便是靠以此发家,专敲过路客竹杠的引路人。
姬洛却道:“够了。”
见他发话,斩红缨立刻着人去取,待物什拿来,姬洛将两幅图拼连,提笔标注出主要几座大城,大致有了方向。
“如何?”斩、苻二人翘首盼望。
姬洛最后拿笔一圈,笃定地说道:“此处极为可能。”
当初在北海,闲来时多有攀谈,高念身份戳破后,卫洗曾与他们说起过当年自平壤南下的事情,因为高念的心痛病和卫洗与阮秋风及菀娘的关系,他二人曾在邺城久居,邺城往北避走太行的驰道基本都要经过燕都附近。
“人天性本能,趋利避害,必然会选择曾经走过,熟悉而又安全的路,再加诸红颜香消,现今他心头恐还揣着一份缅怀,痴人呵!”姬洛两指屈跪,磕在桌面上。
斩红缨应下:“我立刻着人去,不,我亲自去!连夜部署,明日一日,足矣!”说着,她图也未收,招来亲信,快步往院落外走。
苻枭起身想要追赶,却被姬洛一手按住,只得悻悻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 辜老二和姜夏出来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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