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能感觉,大郎他爹只是不想拖累我,他是心有大略的,注定不能事事两全,不会困于儿女情长,说不定在遇到我之前,根本没想过成家。可是啊,拖不拖累,不是他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沈氏平静地说着,“就是苦了大郎,总是嚷着替我鸣不平,他老爹还在世的时候,父子俩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只是现在人都死了,很多事情说来没用了,凡事还是开心知足便是。”
说着,她抬头冲姬洛呵呵傻笑:“姬少侠是个好孩子,必能福泽绵长。”
“借沈大娘吉言了。”姬洛把汤都喝完了,看天色不早,便寻来小厮拾掇了些宝贝作为回礼,但全都被沈氏给拒了。沈氏只提拎着食盒,拉上买菜筐子,跟引路的往门房走,一路用方言和帮他拿货的小厮调侃。
固有印象被打破,姬洛站在堂前久久未语。
细数曾在南方偶遇的人,哪个不是出身高门显贵,书香门第,可在这北方,却有太多太多的人不过出于卑微尘埃。
沈氏看起来瘦弱,但从小做粗活长大,手脚有力,走到门口时,直接拉着麻绳,把背篼从小厮手头甩到背上,那里头装了好几十斤的瓜果,这么一掀,就掀出一个青瓜,姬洛闻风点足,下意识轻功一掠,上前扶了一把,顺手把瓜接在掌中。
“哎呀,姬公子!不用送了,老妇我又不是找不到路!”沈氏把瓜拿过去,就着姬洛手臂推了推。
姬洛想了想,给小厮使了个眼色:“沈大娘,最近江湖不太平,上次那些打斗的人还没抓着,不如让小厮送您出城。”
“哎呀,不用麻烦!”沈氏忙摆手,招呼姬洛回去,“大郎也这么说,说上次那一茬事儿原是他前些时候惹到了一些江湖人,这不,拜托了几个游侠儿帮忙照看我,他们就在长安城里头,没事儿!”
姬洛面色犹疑,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风兄原来还认识不少江湖人。”
“谈不上认识吧,他不是在城里头的富户当教书先生嘛,那些有钱人家都喜欢寻些个江湖人看家护院,多半就是见过几面……大郎他爹不许后人入朝为官,自他死后,我们娘俩都是本分过日子的,也不知道大郎他怎么惹的祸……”沈大娘说着,思绪被带远,絮絮叨叨地走了。
不许入朝为官?
莫非这个风世昭是个对氐人怀有恨意的晋人?可姬洛思前想后又觉得不像,因为风世昭这个名字三番五次被提起,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萦绕心头。
“看来还要再查一查风世昭这个人。”姬洛转身步入院中,每走一步,都不禁深思。
风马默能成为苻坚的亲信,要有问题早就该被“芥子尘网”查出来了,但是看他家里的那些旧经卷,又十分不对劲。那个年头,饭都吃不饱,还能光读书不入仕途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沈氏走后,晚来夜间,李舟阳秘密入府。
姬洛饭后有些积食,在庭院中多走了会,走到一角腊梅下,雪中忽然起了剑风。李舟阳的“竹叶青”总是比他的人先到,姬洛旋身一避,低头看着落梅和寒光,觉得十分可惜:“我说,你每次来我家,不砍点东西是不是心里头都不舒坦?”
李舟阳坐在瓦上,抬手唤回竹叶青,将剑横呈腿上,语气疏冷:“我就离了长安一阵子,钱府就要翻天了。姬洛,你想清楚了吗,你真的要帮苻坚除掉长安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现在还不会知道风世昭的具体情况,还得慢慢查……没有金手指过后发现主角势单力薄得来消息真有点费劲儿_(:з」∠)_
第197章
“不是我想,而是必须。”姬洛慢悠悠蹲身, 捧了一抔雪, 将落花掩埋, 而后两手抄在袖子里,施施然往屋中去。
李舟阳紧随其后,翻窗入屋,顺手把漏风的地方都关了个严实。
“既是利用,也是试探。钱府在长安的根基长达百年, 比秦国开国还久,哪是那么容易拿下的,苻坚自己也知道,他那点儿钱根本搞不定, 所以他给我出了个无解的死题, 想看看我有没有价值, 也想看看我够不够忠心。”姬洛说道。
李舟阳沉声道:“确实是死局。他想借你的手打压江湖势力,可你偏偏无人无财, 如何生出价值?没有价值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打得好算盘, 说白了,就是不信任。”
不信任?
但之前屡次同游长安,只是装装样子吗?
李舟阳霍然抬头, 明知故问:“姬洛,你真的是被师昂追杀到走投无路?”重音落在那个‘真’字上。
“你看,你都有此一问,更何况一国君主?”姬洛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轻笑了一声,“所以,我必须得把这件事办好。帮他解决心腹大患,就是忠心,解决的过程,就是价值。”
“和你搭上线的人是谁,可靠吗?”姬洛没有刻意防备李舟阳,凭他的本事,想捕到风声并不是难事。
姬洛拿起剪子依次剪下烛花:“我要人无人,要钱无钱,送上门的‘横生财’,将好可以用来借力打力,各取所需,各有所获。”暖色橘光映在姬洛的脸上,那一点灯火,仿佛是从他眼睛中升起,在瞳子里如一颗明晃晃的太阳。
“横生财?”
“是啊,‘横生财’钱六爷,长安公府里头那位‘不动尊’的亲弟弟。”
“我明白了,”李舟阳意会,忍不住嗤笑道:“可是,他默许你这么做,就不怕再出一个钱府?”
姬洛看着李舟阳的眼睛,嘻嘻一笑:“你说得很对。”他顺手放下剪子,靠在桌案旁,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苻坚敢不敢用这位‘下七路’的人,难说,这位钱六爷敢不敢为,也难说。事情是很难办,但有了我不就好办了吗?”
李舟阳一瞥:“你?”
“我是中间搭桥的人,苻坚可以通过我得到钱,而我也会因此具有价值和依傍,至于钱百业……想要完全控制一个人不易,但若是维持利益呢?他甚至不用费心,我和钱百业自然会形成平衡。”
听完姬洛的话,李舟阳又隐隐显出担忧:“如果有了足够的钱……那苻坚他……”
“不用担心,那位钱六爷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姬洛轻笑一声。
李舟阳出声打断:“不,你说的太片面了,就算如此,苻坚也肯?肯被你钳制?万一你和钱六爷联手……”
“不肯也得肯。我在长安这些日子,发现关中工农商贸皆有恢复,国库不可能空虚,这个时候动钱家算不得最佳时机,但苻坚真的很需要钱。”姬洛起身推窗,望着东井南那颗天狼星:“因为他要北征了,铁弗王的事情只是个开始,他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代国。”
李舟阳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和姬洛心里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姬洛立在窗边,怅惘夜色,过去了几百天里,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善用那块点金令,现在他知道了:“所以,苻坚需要一个无根基的人,既能带来价值,又方便操控。譬如被南方武林仇视的我,不正好送上门?得亏了师昂追杀我足足一年啊。”
“你早算到了?呵,苻坚以为可以操控你,其实不然啊。”李舟阳想从姬洛无所谓的语气里琢磨出些东西,可是当他走到窗边,抬头仰望那颗天狼星时,他忽然觉得十分无力——他能看得到苻坚身为君王的魅力,更看得到他一统北方的无限可能。
相较之下,他和姬洛两个人,都不算什么。
姬洛摇头:“当然不,我又不是神仙,只是君子更应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
简简单单四个字,对李舟阳来说却如磐石泰山,压得心口喘不过气来。姬洛可以顺势,但他,一直都在逆势——
成汉根本是救不了的空壳!
不仅如此,他的一生,就像陷在沼泽和流沙里一样,走不出来,只会被这个空壳拖垮。李舟阳不敢想他每天的生活有多少意义,只能僵硬重复,重复,直到被掏空。
“相识一场,我不能不管你死活。”李舟阳提着竹叶青,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姬洛叫住他,目光凌厉:“李舟阳,你也需要钱。”他顿了顿,一动不动盯着那个剑客,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这不是问句。”
宁康三年(375),二月初四。
钱府设家宴,由三公子钱胤川引荐,姬洛持帖单刀赴会。宴会设在钱氏长安古宅中,背倚高楼,临水而席。
酒过三巡,天色昏暝,水池山石间地势开阔,点灯也显得幽冥无光,“不动尊”钱百器酷爱亮堂,因而指引入楼台,观重金聘得的晋朝舞姬,作江南有名的《白凫鸠舞》。
姬洛跟着婢子,走入金碧辉煌的暖阁,方才在门前还能依稀听得歌者唱到“怀我君德,来集君庭(注1)”,但进入阁中后,气氛僵凝,鼓瑟乍停,却没有了半点声响。
老三老四都不在这里,陪客的只有那位鲜少路面的大儿子钱胤海。
钱百器端坐在正堂之上,长相国字方正,就是眼眶下青黑,瞧着十分疲倦,像十天半个月没睡过觉似的。从穿着来看,都是极为华贵的衣服,若不是考虑到出行方便,腰带衣摆上可以缀满太湖里起的最上品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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