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夷渐渐觉得气枢闭塞,那是他不知道,人说话作诗,本就自成韵律,这韵律又和歌而颂,自然缜密难破,从气势上已将他压下一头。
“故国疮痍,但只要仍有义士慷慨以赴,何愁河山不得尽收?”谢玄落下最后一字,捻着胡须,对着风马默悠然一笑:“棋逢对手,侥幸胜得半子,承让。”
在谢玄的叹息中,姬洛颂出《杂诗》最后一句“弦急悲声发,聆我慷慨言”。
四座只剩下呼吸的鼻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少年身上,他就像冉冉的旭日,带着与生俱来的光芒。只瞧他身形一边连走三位,似已看破重夷的下一步招式,顺势剑走龙蛇向前一点。
曲终落幕,流云散去,逆光中,姬洛手中长剑与长戟相击,剑身遍布蛛网般的裂纹却未退却,而是勇往直前,硬生生抗住了那一击,一直刺向重夷额间灵台穴。
“你输了。”
少年轻声道,剑终于吃不住力,在重夷眼前崩为晶莹的碎片。
那一瞬间的感觉太奇妙,本想呵骂帝师阁暗中援手放水的重夷却什么话也说不出,这一战太妙,光是参与其中,便有说不出的愉悦,本来的目的好似已经不重要了。
最后,那昂藏大汉以手抱拳,望着姬洛道:“我现在好像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当年长离宁可死也坚持不肯趁势而起。天下若生离乱,何来风物锦绣,”他扛着戟刀,从铺落的阳光里走到阑珊的阴影中,英雄气短,不住摇头,“老喽,我竟然开始怀念蜀中的时光了。”
折两剑而胜一星将,就这一段传奇,也够江陵城的说书先生说上两个月了。
姬洛还礼,算是对对手的敬重。
然而,就在少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来一道羽扇遮面。姬洛未防备偷袭,察觉到有人出手,随即侧身应变拆招。可惜,风马默自知武功不行,压根儿不是冲着胜他而来,而是声东击西,直取他怀中冒出一角的金石,在空中带出一道金光灿灿的弧线。
作者有话要说: 重夷表示:吃了文化的亏。
注1:出自《韩非子·喻老》
注2:师清识为虚构人物,京房为真实人物,相关介绍参考《汉书·京房传》和百科词条,望周知。以下关于大阵的解法,有参考京房的纳甲体系和音律的专业知识,具体术语均来自于以上参考资料,本人并不擅长这个,专有名词并非本人创造,只是将这些专业知识加上想象力结合来写,因而有错漏的地方还请包含。
注3:姬洛打重夷最后一招念的诗出自曹植的《杂诗》第六首。
第163章
本在喝彩欢呼的江湖人见风马默乘人之危,蓦然出手, 忍不住伸手指点, 破口大骂他的无耻。风马默却不臊不赧, 抖了抖袖子接回他的羽扇,笑道:“就许你们车轮战,还不许我们换人?”
姬洛没再挪步,而是摆了个起手的架势严阵以待。他并不清楚风马默的实力,但能并称六星的人, 实力都不该小觑。
周围观战的人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都噤若寒蝉,屏息翘首以望,唯有退走一旁的重夷, 抗刀满面疑惑——
他不大明白, 连自己都拿不下的人, 风马默这三脚猫功夫是上赶着找打吗?
台上的书生认真地活动了手脚关节,忽地往前进了一步, 看戏的人立即倒吸一口寒气, 以为他要放个大招,可回头却瞧见他猫腰蹿到姬洛脚边,拿羽扇往地上一指, 蓦然叫停:“稍等片刻。”
“要打便打!”
“什么六星将,我看是不敢了吧!别耍心眼儿,打不过就赶紧给爷爷我下来,带着你们的人乖乖滚出帝师阁!”憋着口气看热闹的扫了兴, 纷纷张口咒骂。
但风马默脸皮可不是一般厚,浑似没听见一般,装腔作势嬉皮笑脸道:“哟……不好意思,方才过了两招落了东西。”他将那金色的物什捡起来,用扇子尖端的软毛掸了掸灰尘,托在腮帮下小心吹了口气,嘟囔道:“天王御赐之物,不可折损,小兄弟容许我稍稍收捡一番。”
而后,他便左右衣袖腰带摸了一遍,最后往怀中塞,这一塞没塞入,反引得一声讶然:“诶,我的那块还在,这不是我的……”
说完,风马默向四周觑看一圈,随后把目光落在姬洛身上,疑惑至恍然的表情一步到位:“原来是你,你就是……”他忙拿羽扇掩住自己的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这当中真有说不得的内容。
这时,提前买通的人混在看客里开始造势,太微祭坛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那是什么?”
“诶,这你都不知道?孤陋寡闻哩!”有人一拍大腿唱双簧,“那小牌叫点金令!乃苻坚狗贼下令敕造,用以广纳贤士,我曾听关中的游侠儿说过,谁能得到此令,那在长安可谓一步登天,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不过,这等好东西非亲信不能给!”
“对对对!我祖籍就在长安附近,约莫十二三年前吧,当时大街小巷还张贴过告示,很多人都知道的!”
闻言,楼西嘉蹙眉,将那三字复述了一遍:“点金令?”
白少缺见她神色有恙,不由多嘴关切:“可是这些人胡说八道?”
“他们说的倒是只字未错,五胡人丁不旺,早年被鲜卑人灭亡的石赵高祖石勒,不也搞过什么君子营,用来网络汉族谋士。”
然而楼西嘉却摇头摆手,十分笃定:“不过,对这个东西我印象深刻。那年我应该不足七岁,刚到鸳鸯冢没多久,义父接了个长安的活,事成后顺路下巴州来探望我。义父杀的那个人手里头就有这种小令,顺手捡来给我把玩,后来生辰时想熔掉给我重新做个长命锁,可惜这令牌古怪,打铁炉里烧了三天始终难以熔化,当时义父还戏称说是不是真的石头。”
“石头?真的有所谓的点石成金?”白少缺一脸纳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跑偏了话题,把重点给抓错了。
楼西嘉淡淡道:“不得而知。只不过我幼年在帝师阁学习时听过那样的传说,说太康年间,旌阳县的县令许逊乃仙人下凡,在当地点石成金,送予百姓缴纳税赋,一时为人称道。”
旁边的人听见楼西嘉接口附和,赶忙顺着她的话张罗吆喝:“咦……那这东西怎么在这小子身上?”
“我……我刚才看见,好……好像是从这个少……少年郎身上落……落出来的,”说话的是个结巴,听他说话差点气儿没顺过来,“难道他们是一路的?不然这个拿扇子的怎么一脸讳莫如深?”
人性是永远不能被考验的,比起祸乱人心,哪有人比得过风马默的毒计诡计,这会子他还不顺势而上,嘘声一叹:“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既然这样,在下认输。”说完,他轻功一跃,跳出了太微祭坛。
“这就是你的……”
重夷正要开口,却被扇面堵住了口舌,风马默笑里藏刀:“诶,重夷兄,眼下只需静观便可。”随后他翩然转身,对着身后还坐在竹席上镇定喝茶的谢玄拱手作揖:“不知谢大人觉得,此棋如何?”
“出其不意。”谢玄回了四字,并没有如旁人一般回头去打量场中的姬洛,而是以锐利的目光直指身前的瘸腿书生。
裴栎看傻了眼,手忙脚乱有些滑稽。他不懂风马默话里有话,也不知此“棋”非“人”,只一味信了风马默所说的棋子是姬洛,料定乃他们作了一出假戏:“大人,大人这……这姬公子,不这姬洛他,他莫不成真是那狗贼的人?大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诚然,对于裴栎他们这些不知内情的人来说,姬洛身上带着点金令,确实令人咋舌。
谢玄伸手给裴栎拿了个杯子,淡定道:“喝茶!”
“哎呀,大人,你怎么还喝得下茶!”
可在场能如谢玄旁观清者又有几何,帝师阁那几位倒是灵台清明,处事通透,可人非圣贤,关心则乱,顾念大局之下,心中不免也生了一层隔阂。
方淮和令颜面面相觑:本以为姬洛力挽狂澜,但现在却牵出了秦国,如今师父的死还没查清楚,重夷叫阵难说此事与他们无关,难道这小子真是一枚暗子?但若是这样,那风马默万万不该自行暴露,可姬洛只字未反驳,看样子点金令确实是他所拥有,生死关头,不敢贸然尽信。
世上凡夫俗子,多半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若说起初叫嚷的是风马默安插的人,这下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之后,根本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故意撺掇,谁又跟风瞎猜。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放下,宁可错杀,也不敢漏过。更何况,姬洛出尽风头,除了惊艳羡慕的宽厚之人,也不免有嫉妒刻薄的小人。
“赵兄你耳朵灵,刚才可有听见那风马默说什么?”
“听见了!我这一双招风耳,听得可清楚了。”那姓赵的刀客立刻夸张附和,“他说是龙王庙,自家人!”
有人趁机狠狠啐了一口:“我就说嘛,一个黄口小儿,怎么可能打得过成名已久的六星将,原来是一伙的!白瞎了我这双眼睛!”
只有慕容琇狠狠跺脚,拽着施佛槿的僧袍咬牙切齿呵骂:“可恶!气死我了,刚才小洛儿还帮着他们,这一被人煽风点火,他们怎么就……怎么就反咬一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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