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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BY:姬婼


  白少缺犹豫片刻,顿时如醍醐灌顶, 霍然起手:“小心了!”
  起初两人单演招式, 不化用内力, 拆了十来招却仍未有所获,楼西嘉想来多半因为功力不对等, 孟竹既然只输白若耶半招, 几乎可以论定二者不相上下,可如今白少缺没有趁手的武器,只能以手弹剑, 她这两柄紫缑剑虽算不得上古神兵,但在如今江湖却是排得上号的,因而大有压制。
  白少缺皱眉,指尖不由加了两分功力, 可哪知楼西嘉此刻心思一转,为了输他一招半式,立时撤手,引他攻向自己心肺脉,白少缺不愿伤她却来不及收手,只能向旁一引,直接撞碎“思过处”三字。
  心字处脱落后有一小龛,里头盛放着一张羊皮,头首二字正是天宗,夹杂其中的还有一封孟竹留给白若耶的信。不难猜出,当年孟竹以手抹过那三字时,心绪如狂,内力隔山打牛碎尽里头的石壁,依着缝隙将东西藏了进去。
  白少缺小心将信纸折叠藏于贴身,心中不由想着:在下无以为报,若能出去,再将此物烧于先祖墓前,也算是谢前辈当年援手之恩。
  “走吧。”楼西嘉振落剑身上的杂尘,推之入鞘,缓缓道。
  二人原路出了静室,贴着墙根走,第十层虽仿九层制,规模却小了不少,除了这间思过处,那些原本该有囚室的地方都是实打实的墙。半盏茶功夫后,二人走到尽头。
  尽头本该有路,只是落石将其掩埋得死死的,楼西嘉正打算结掌,白少缺敲打她小臂,自己走在了前头,抬手一击。石头略有松动,可惜上头碎石很快又补了下来。
  无法,二人只得回了静室。
  “在巴郡的时候,我听我二师父说过: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注1)。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再另外打一条通路,不过眼下我可帮不上忙。”楼西嘉甩却额上冷汗,终于坚持不住跌坐在地,被石柴桑的内力震伤的腑脏此刻隐隐作痛,刚才有颇费了些力气,她不得不盘膝调息。
  白少缺本想助她一臂之力,可眼前的姑娘执拗非常,眨眼人已入定,显然是不愿承情,默然拒绝。因而,百无聊赖之下,他随手翻开羊皮卷,按照上头所言,修炼起来。
  时过如弹指。
  楼西嘉是在剧烈地震动中惊醒,睁眼的那一刻,天崩地碎,黑白颠倒。“哎哟。”人未扶稳墙根,额角已在锐石上撞了一道细口,鲜血流过鬓边。她抹了一把,没听见白少缺说话,扭头看去发现他整个人气色青白,并非什么好征兆。
  “白少缺!白少缺!”她喊了两嗓子,伸手拍打他脸颊,回头瞥见腿上的羊皮卷,忽然住了嘴——
  练功至要紧关头,最忌讳被人打断。
  可眼下室内有坍塌征兆,稍有不慎将有活埋碾压之危,要不要叫醒他,一时间倒是成了她进退维谷的绊脚石。要知道,楼西嘉在巴郡也遇过地震,却没有一次可比之眼前,甚至在那一瞬间,她生出了畏惧和恐慌,隐隐觉得这将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尖锐锋利的石锥从上头断裂坠落,楼西嘉想都没想扑身直上替他护法,几番施力之下,勉力压下的心伤大震,一口血喷吐出来。血雨如幕下,白少缺睁开了眼,两手将她接住,二人缠抱在一块,在晃动中向角落里滚去。
  “白少……”楼西嘉先是一喜,暗中松了口气,可随后,她发现情况远比她想象得更糟糕——
  白少缺扼着她的腰肢手中力度不减反增,一时间两人贴合只隔着半干而润的衣服。楼西嘉拼命挣扎,偶然撞上他那双桃花眼,竟被瞳仁中的血色所惑,随后,一双炽热的唇瓣落了下来,那一瞬间,她眼中滚出灼热的泪水,她知道,眼前的人已走火入魔。
  天宗、地宗象征阴阳,调和有度,双法皆练者可达惊神之境,但稍有不慎,也极易走火入魔。尤其此刻外有地震搅扰,使人无法清明静心,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啪——”
  楼西嘉抽出右手咬牙一挥,白少缺的左脸颊顿时烙印出纤细的五指印。随后,后者眼中的混沌散去一些,可他仍未放手,而是绕至楼西嘉身后,一手按住后颈风府穴,一手按住长强穴,内力倾泻而出似有散功之意,又顺手替她打通任督二脉。
  “别动。”白少缺的嘴离开她的唇角后,笑了笑,触目惊心的红色从七窍流出,和他的衣服混为一体,他向左一翻,摊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中轻轻念叨:“师昂,单论天赋,终究是我略胜你一筹。”
  楼西嘉惊坐而起,蓦然发现自己双手有力,两目皆清,内伤已好了大半,不由慌张地以袖擦拭他脸上的血迹,难得落下一滴泪来:“白少缺!白少缺你不要死啊!”。
  泪水混在血里,过了好半天,白少缺才用手指擦了擦,放在唇上舔了舔,笑着按住她乱动的手:“我没事。武功,身份,地位对我来说皆如浮云。”他顿了顿,又道,“以前,姑姑不让我习武,我就偷偷练,但凡见过的功法,皆一遍而成。师昂说,我是举世不出的天才,每每提及,我总能见他眼中艳羡,他有好胜心,但我却没有,因为我可不想做什么奇才,我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山野村夫,钓鱼泛舟,采茶听书。”
  魇池地牢的震动终于停歇下来,白少缺拉着楼西嘉躺下,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腰上,两人虽近,却再无逾越之举,就这么安静地躺着,一呼一吸间仿若千年。
  白少缺拿另一只手枕着后脑,叹道:“至高功法原是如此。所谓《天宗卷》,欲成此功,先要散功,想来前辈是要告诫后嗣,手中所握,手中所有,皆不过身外之物。先祖胸襟智慧非吾辈所能企及,若非我被困地牢六年,因慕大江大河,雄奇山川,自悟得武功‘逍遥游’,必然是不会懂当中深意的……”
  楼西嘉听他悠悠道来,心中微暖而静谧,她想,就这样待在这里也挺好,不用去面对不知如何面对的人,也不用忍受世俗强加的目光。
  心神俱疲的她小憩片刻,很快坠入梦乡——
  对久历江湖风雨的人来说,没有所谓的高枕无忧,一代大侠成名之前,也曾在腥风血雨里辗转难眠。离开巴郡几月有余,楼西嘉夜夜浅眠,几无梦寐,而今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她却做了个黄粱长梦,梦中的大师父姑萼和义父楼括正在为她的去留争执。
  那是永和十二年(356)的夏天,晨起雨打芭蕉,落花飘零,颇有些涕零悲切之感,楼括牵着她在嘉陵江渡头下船,往东北穿过阆中城行进巴山山脉一处谷地。山谷幽深晦暗,曲径相通,凡有河溪过处,皆有鸳鸯戏于其中。
  她第一次知晓,这种成双成对的鸟儿,名为鸳鸯,这座凄凉山,名叫鸳鸯冢。鸳鸯冢山门前有一棵老榕树,挂着野花绿藤,树干粗得几人合抱尚不能及,估摸着老得能让她唤祖宗。树下有一块石碑,碑上斧凿刀刻的不是谷名,而是一句诗:
  “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注1)。”
  这些年她虽跟着楼括杀人捡尸,见惯魑魅魍魉,笑看阴阳生死,但论识字,还是会上几个粗浅的。她将那十二字勉强诵读了一遍,却并不明白上头的含义,于是转头拉了拉楼括的袖子,仰头睁大那双灵秀狡黠的眼睛,直愣愣瞧着他。
  不杀人时的楼括抄起手显得沉默而精干,杀人的买卖干得多了,纵使曾经是个斯文的老实人,如今也沉淀下令人畏惧的腥气,功夫练得稀松的人只一眼便能给吓出尿来。这样的人说话往往也很精炼,他从楼西嘉的眼中读出问题,只答了一句:“冢为高坟,埋的都是些有情的无情人。”
  何为有情,何为无情,彼时她尚不能分辨,但很快,有人便来斧正。只听得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山中薄雾里传来,当即喝止住他的话:“胡言乱语!”
  光听语气也知道来者不怎么和善,不过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但凡见过他义父且还能开口的人,多半只有两句遗言,头一句“你便是千秋殿殿首楼括?”,这一句尾音上挑,必然要带着些轻蔑,后一句从“你竟能杀我”到“不可能”各不相同,但都是这般吃人的语气。
  她抖了个激灵,捂着眼睛正准备询问义父自己是否需要回避,却从稀松的手指缝中望去,为眼前的美人着实惊艳了一把。
  白雾散尽花开,鸳鸯饶树翔舞,阳光铺落不到的榕树干上坐着一个持着黄杨木梳的女人。女人一双眼细长无光,目光上挑时给人蔑视之感,朱唇一对上下扁薄,又是民间常说的薄情之相,按理说这般模样不该是个美人胚子,五官一拟,可却又是姿色超然,令人一望生叹,不知是哪来的山精,又或是《楚辞·九歌》中的山鬼。
  “曹子建这一首《释思赋》分明说的是兄友弟恭,你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还学人儒生拗两句酸腐,好不识抬举,哼!”那冷然的娇嗔真真落在了点子上,别说男子瞧着戳心,她一女娃听着都觉得绵软。
  后来他们还争论了一些什么,楼西嘉耳畔无声便在梦中糊涂过了,只知道楼括将她推入了石碑界限之后,自己却在原地不动:“她叫姑萼,是鸳鸯冢的主人,你拜她为师,从今往后就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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