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曾经无忧无虑过的少年时光。
彼时,萧倚鹤尚名“萧凉”,是铜陵萧家独子。
萧家文风昌盛,祖上曾为三朝帝师,门下鸿生无数,是名满天下的世家大儒。到了萧倚鹤父亲这代,因不愿卷入朝斗之中,便早早退居铜陵村野,临水而筑园,起名“照古观今”。
引书画为知己,集古今之大观—— 一心治学修书,不理俗世。
萧老爷擅治经,萧夫人擅诗文,夫妇两个志投情也合,最大的爱好便是广罗天下好书,因此“照古观今”中有藏书上万卷,更有稀世罕见的孤本,可谓是汗牛充栋。
然而可惜,出生于如此巨儒门第的萧倚鹤,却是个小混不吝。
他虽脑子聪明,无论什么玩意儿一见就会,一学就精,却偏生不用在正道上,家里浩瀚书海没碰过一个手指头,只爱在脂粉堆里混玩,什么牌九双陆、击鞠蛐蛐儿,样样上手,更是跟着萧夫人学了一手阮音。
他嘴甜,生得还玉雪可爱,故而整日翻-墙逃课,哄得一堆婢女姐姐们替他在学堂里打掩护。
屡屡被启蒙师父告状上门,气得萧家夫妇失了风度,追着他打得满园子里鸡飞狗跳。
仿佛是非要亲身证明:巨儒之子,未必就是小巨儒。
若无意外,萧倚鹤这辈子便是做个纨绔少爷,横行乡里,骄纵一世,再被三两妻妾七八子女哭哭啼啼地送终枕前,过上没什么出息,但平平安安的几十年。
那年秋,金井梧桐初黄,父亲兴致勃勃披霜而归,原是又得了一卷新孤本,羊皮卷,瞧着就极古极旧,他如获至宝地研究了好些日子,大有废寝忘食之势。
那时母亲腹中新有了小弟弟或小妹妹,正需要关怀,而父亲却整日泡在书房。
萧倚鹤气不过,半夜摸去想烧了他那破书。
烧之前偷偷瞥了一记,满眼爬爬字、圈圈图,约莫是什么筮书六爻,他最恨这种费脑子的玩意儿,登时头大,又猛地听见有护院经过,赶紧将书扔在一旁,心虚地溜了出去。
后来听说,那羊皮卷古字佶屈,连父亲也没看通说的是什么,被迫束之高阁了。
萧倚鹤彼时正与一群小纨绔们斗鸡,想到这世上也有父亲读不通的东西,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心想这下他能好好去陪着母亲和小宝了。
——但没想到,正是这份谁也看不懂的古卷,成了“照古观今”的劫难。
时年萧倚鹤十岁。
年关将近,亭榭上落了薄雪,母亲腹中已经显怀,肚皮圆润,院子里的嬷嬷老仆们都说一定是个妹妹。萧倚鹤一听说是个可爱乖巧的妹妹,高兴极了,日日贴着母亲身前,跟“小妹妹”说话抚琴。
母亲允他给腹中小妹起-乳-名,萧倚鹤抱着阮,托着腮,想了又想,一个个名字屡屡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总觉得不够好,都衬不上他最金贵的小妹妹。
萧夫人和身边嬷嬷见他小脸皱皱,一副认真模样,俱笑逐颜开。
那一阵子萧倚鹤学也不逃了,往日最爱玩的双陆都扔在一边,一门心思在纸上写写划划。他这日挑了八-九十个-乳-名,正又要背负着满怀愁绪入睡——
突然门外响起高声疾呼,家仆相继奔走喧哗,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冲出房间一看,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映得天穹如白日。他忙忙向外跑去,第一个念头是去找母亲,还未走到爹娘所在的院子,就被一护院拦路抄起,一路向园子深处逃去。
“……少爷别问,快走!他们要破门进来了!”
天际一阵嗖鸣,道道箭矢如野火流星,毫不留情地坠入园中,四散奔流,槛窗杌椅车轿,一瞬间都陷在熊熊烈火之中。
园子正门方向扬起声声嘶喊,萧倚鹤隐约听见一些,约莫是喊什么“大逆不忠”,“天良昧尽”。
“放我下来!”萧倚鹤不傻,听得来人是官,却不知为民父母着为何要纵火烧园,他们萧家早就辞官避朝,诸事不问,哪里能谋大逆?
他突然看到护院身上的一片洇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从哪里沾的,登时后背一凉,叫道,“——父亲母亲呢?!我叫你放我下来!”
护院仗着体格比他强壮许多,索性将他嘴捂住,闷头狂奔不休,直跑到后园一栋新建的小书楼,拧开机关,露出一间萧倚鹤也从来没见过的暗室。
他将萧倚鹤放下,欲言又止:“……老爷夫人有其他人照看……少爷,老爷吩咐你待在里面,千万不要出来。”
“等——”
话音未落,护院已将机关扭下,厚重的暗室石门“砰”一声落阖。
萧倚鹤扑上去捶打了几下,石门纹丝不动,他在四周摸索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出门的机关在哪里,一时懊恼地踢了石墙一下。
没多久,暗室外隐隐约约传来厮杀声,以及砰砰杂物倾倒的乱响,有人高声喊着“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有人踢踏几步,似乎靠在了暗室外面的墙壁上,因为他尖锐的声音格外清晰:“给我找!今天把园子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找出来!”
一泊鲜血顺着暗室缝隙流下来,萧倚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捂住嘴。
有好一会儿,这群人翻箱倒柜一番,终于离开小书楼,听着是去下一间屋子了。
许是几个时辰,又许是几天,萧倚鹤蜷缩在角落里,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才隐约明白过来,他们根本不是来清拿逆贼,而是盯上了他家的东西。
他不愿出去送死,却更不愿继续藏在这里。
萧倚鹤想着,这满园子的东西最值钱的无非是古书旧本,他们要就给他们便是,只要能救出父亲和母亲……他打小在园子里鬼混,猫道狗路摸得门清,总有机会逃出去的。
只要一家人平安团圆就行。
如此盘算了一会,萧倚鹤稍稍镇定,站起来继续找机关。暗室里没有灯,即便有他也不敢轻易点亮,只借着缝隙里透进来的一丝微芒四下摸索。
这栋小书楼是新筑,还没来得及取名,萧倚鹤也没来过几次。
这小室似乎也是一处藏书密室,萧倚鹤摸到了几本,父亲爱惜它们,给那些格外难寻的孤本都单独做了书套,因为材质特殊,萧倚鹤非常熟悉。
他继续向下摸,又摸到一卷略柔韧的古卷,正在想是什么的时候——突然暗室外又进了两个人,听动静像是过来躲闲偷懒的,恰好靠在他这堵墙外嘻嘻哈哈地说话。
一个言语无赖:“头儿究竟找什么,园子里里外外都翻遍了!”
“……好像是上头在找什么藏宝图,据说得宝图者得天下。也不知道谁,说就藏在萧家。”
“这满屋子除了书就是书,那有什么宝图?”
“上头的事,别琢磨,让干啥干啥得了。”
无赖点点头,又琢磨起别的事来:“哎,这姓萧的说是读书人,哪个读书人有这么大园子,还万贯家财,仆婢成群?小婢女的肚兜儿都翻出来好几十条!哎,你闻闻……可香!”
另一个声音粗犷的道:“还真是香,这底下的婢子都这么香……你见那当家的娘们了没有?好看得紧,这姓萧的艳福不浅!”
“捧着这么大孕球的那个?可不是!”无赖嘿嘿一笑,“我刚才还瞧着头儿把她扯到房里去了,门一关,啧啧……也不知道那肚子里的该喊谁叫爹?”
“指不定过会儿还要叫上酸老爷进去,给他们念念之乎者也!”
两人相视一对,哈哈大笑起来,愈加言辞放浪。
“……”萧倚鹤扯着手中古卷,后牙几乎咬碎,胸口反复涌起一股热意。
他那一生清风明月的大儒父亲,积了一辈子善,治了一辈子经,最欢喜、最苦恼都不过是“读书”二字。
而母亲温柔雅静,才气过人,本也是该画扇文窗,管领春风。
可是,可是……
萧倚鹤杵在原地,怔然地想,又为何会如此地步?!
就为了一张莫须有的宝图?
他握紧身侧柜边,猛地心口激荡,“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点点红热喷在了手中古卷上,他眩晕片刻,下意识去擦拭,却惊愣地发现古卷已将鲜血吸尽。
正恍惚,一道白光自古卷中凝起,陡然贯进了他心胸之间。
萧倚鹤捂住胸口喘息几声,待白光散去,再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原本漆黑的暗室有了渐明晰的轮廓,甚至可以看到这些书卷上的文字。
他拾起地上羊皮卷,才发现是当初那卷筮书六爻,竟不知何故,原本陌生佶屈的古字和卦图,竟似主动钻进了他脑子里一般。
一道道阵法在脑海中融汇,他依旧不是很明白这是什么,且头疼欲裂。
此刻萧倚鹤心中正愤怒激荡,只想着要让这些焚毁“照古观今”,害他家破人亡的恶人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不知自己表情冷了下去,只感觉身体中有一道无穷的力量,浑浑噩噩地向暗室秘门走,到了门前,听得一墙之隔的两个无赖仍然笑嘻嘻地编排着什么。
萧倚鹤两眼发红,猛一抬手——
“砰!”百斤重的暗门立即炸裂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