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看得津津有味,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门口忽然传来了推门声。
萧倚鹤手边一动, 将书扣在身上,维持着嘴角那点压不下去的笑意,微微埋怨地看向门口:“去哪啦?”
那掩门声一顿, 才又动起来。
下一刻,一道暗青色绸衣转了进来,他身形很高,面上不见一丝表情, 一手端着木盘,一手压-在乌有剑柄上,目光如炬, 阴沉沉地盯过来。
萧倚鹤一见是他, 大吃一惊。
指尖紧张地捏折着书角, 旋即又定了定神,假装没有看到他气得轻微颤抖的手, 朝他缓缓笑起来。
南荣麒疾走两步,又停下,视线四下一扫,看到被他抱在身前的略微凌乱的被褥,一段垂落榻边的衣带, 以及耳下颈边一点遮盖不住的红痕。
他猛一抬手,萧倚鹤怕挨打,下意识将脑袋一缩,闭眼叫道:“疼!”
“……”还没打呢,“你还知道疼!”
等了一会,没挨到打,萧倚鹤睁开一只眼瞅瞅他,一脸的撒娇无辜。
南荣麒一脸寒霜,手僵硬地落下,摸了摸他细瘦的肩膀,眼眶染上一层红。
萧倚鹤吓了一跳,讪讪道:“你……别哭啊?”
“谁哭了,吃药。”南荣麒黑着脸坐下来,端起木盘上的碗,用勺舀了递到他嘴边。
萧倚鹤莫名其妙地盯着这碗药,还是张开嘴,由他一口一口地喂了,直皱着眉头咽下了大半碗,看他脸色稍展,才试探问,“……这什么药?”
南荣麒目光往下,连声音都沉了几分:“消肿止痛的。”
“……呸!”萧倚鹤将含在嘴里的一口吐回了碗里,“你怎么不给我准备养血安胎的?!”
“胡说八道。”南荣麒瞬间脸色不豫,却又忍着,从襟内摸出一包果脯,揭开油纸:“张嘴。”
萧倚鹤被他硬塞了好几粒果脯,两颊鼓起,嚼都嚼不过来,见他还要递,忙忙捂嘴转头:“南荣麒!你千里迢迢,是来专门噎死我的吗?”
南荣麒一怔,这才停下手。
这熟悉的说话方式,熟悉的语气……他眼圈差点又红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冷着脸,哑声盘问:“回来多久了?”
萧倚鹤呆呆地看着他,想他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吗,故友眼前,难道不该再寒暄温柔一会儿吗?一边打量他的表情,一边又想他会不会被气死,于是斟酌了一下,“昨天?”
南荣麒一皱眉。
萧倚鹤食指一捏:“……再早一点点。”
他端着的药碗已经迸出了极细的裂痕。
“……好,别动手!”萧倚鹤肩头一抖,抱住头,说了实话,“抢抢抢抢亲那天!”
长久的沉默过后,南荣恪坐下了床沿,慢慢捋着心思,眼底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低声道:“我早该知道……他那样清高孤傲的人,为何会性情大变,突然要抢你回去。”
“这倒也不是……”
萧倚鹤想,他是暗中筹划早有图谋,我是顺水推舟狼狈成奸,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你。
正想到这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好,扭头向外一瞥,“薛玄微呢?”
提起他,南荣麒登时火大。
明明倚鹤回来了,他却遮遮掩掩瞒而不报,独自与人厮混,屡次陷入险境不说,如今还将他至于这种境地。南荣麒不禁想起他与“宋遥”传出的那些荒唐流言,更别说昨日,亲眼见到他俩那样……
南荣麒将药碗往桌上重重一置,又端起另一碗:“打死了,挂在树上。”
“……”
萧倚鹤掀起被角,才一坐起,又觉不对,想了想重新靠回枕上,笑出声来:“你打得过他?”
南荣麒深吸一口气,这回是真的有点想打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
两人以眼神角斗,你来我往之际,蓦地房门又是“砰”的一声,那两日来屡遭数次摧残的雕花门终于在几人毒手之下,颤颤巍巍地裂开了一个角。
一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南荣麒……”
萧倚鹤正低头,被南荣麒往嘴里喂粥,抬眼一看,见他鬓发凌乱,微有狼狈,玉冠里插着两片尖叶,倒真像是被人挂在树上才挣脱下来。
萧倚鹤吃了一惊:“他真打你了?”
看他安然地吃着粥,才反应过来南荣麒扬言“带他走”不过是激他的气话,薛玄微收拾了一下衣衫,镇定道:“只是切磋。”
南荣麒冷冷“哼”了一声。
萧倚鹤视线在两人之间兜兜转转,看来南荣麒说的打他是真,挂在树上也是真。至于为何能成事……怕是薛玄微心虚,根本没怎么还手。
……又心疼,又好笑。
南荣麒看他吃下了一整碗热粥,脸上有了好看的血色,才开口道来意,他说要带萧倚鹤走,并非是假话。有了昨日那场骚动,如今道门皆传萧山主没死,已经卷土重来,眼下恐怕都在蠢蠢欲动。
“跟我回追月山庄。”
薛玄微眼神一动,萧倚鹤先拗道:“我不。”
“倚鹤!”南荣麒凛然,一下子憋了一路的火就这么涌上心头,翻起旧账,“七十年前,我由你任性了一回,你说你有办法,大不了天地为被,四海为涯。我信你,答应你好好照顾薛玄微——结果你呢!你只让我等来你的死讯!”
那日深夜,南荣麒好容易从商议会上逃回来。
一进门,就看到被道门疯狂唾骂追杀的正主本人,正大喇喇地靠在美人椅上喝酒,半醉半醒,风流横溢,他惊得一巴掌将房门拍上,支开周围护卫。
又将所有门窗通通掩得一个缝都不留,骂他道:“你还敢来这里!你这么长时间躲哪去了?”
南荣麒上去捉他,被他伸脚抵在一腿之外,慢悠悠啜了口酒,才说:“别靠那么近……我入魔了。”
南荣麒:“……”
萧倚鹤看了看他身上,那是只有道门大会时他才会穿的正袍,袖口宽大,领口腰身却紧,层层叠叠,箍得像是要将人套进一个立立方方的罐子里:“谈正事去了?”
南荣麒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说:“除魔大会。”
“哦。”萧倚鹤想了想,“讨论怎么除我的?”
南荣麒纠正重点:“是‘谁’去除你。”
这倒有意思,不问怎么除,却讲究谁动手,难道他们自信选出的人就一定能打得过他么?萧倚鹤饶有兴趣,翻起身坐好:“选出哪位英雄好汉来了?叫我听听!我给你们泄泄水。”
“……”南荣麒气他竟不知失态严重似的,只一味玩笑,没好气道,“他们想选……我……”
萧倚鹤乐了。
南荣麒还没说完:“还有,薛玄微。”
萧倚鹤一愣,默默端起酒壶饮了一口,又“哦”一声,笑嘻嘻地朝他一敬:“选得不错,若是你们来,我定不还手。”
“萧倚鹤!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南荣麒拉来凳子,坐他身边,压低声音说话,“究竟怎么办?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吧?不是你你就说啊!千万别跟个傻子似的给别人背锅!”
“不是我是谁?”
南荣麒:“……”
萧倚鹤纳闷:“南荣麒,你消息不灵通啊?武定港上空的天地生元阵,死门,那么大——你没看见?天台山那么多人亲眼见我,你没听说?啧啧,血流漂橹,一点也不假,还有——”
南荣麒被噎住,两手把耳朵一捂,倔道:“我不信!我不听!你走!”
萧倚鹤笑得直不起腰:“你这样,跟被人辜负的小媳妇似的。”
南荣麒红着眼看他。
萧倚鹤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说:“我会走,今日就是来向你辞别的。不过在此之前,求你一件事。”
“求什么?掩护你?”南荣麒抄起乌有剑。
“不是。”萧倚鹤失笑,从袖中拎出一枚剑穗,“这个,等我走后,他……”他顿了顿,“我师弟。他一朝出关,没了师尊,又没了师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走后,你替我好好看顾他。他若消沉不起,你看时机将这个给他。”
南荣麒接过剑穗:“这什么?”
萧倚鹤睨他:“什么时候瞎的?剑穗啊。”
“……我知道!”南荣麒气道,他看出剑穗上封了一道术法,“我是说这里面……”
萧倚鹤腾然直起上身,瞪着他道:“遗言!你敢打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打开!”南荣麒信誓旦旦保证,“你别再提什么遗言什么做鬼!你……你好好躲着,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等过一阵子,我找到你被诬害的证据,你再出来。要实在受不住——”
他看着已经过分清减的萧倚鹤,心疼道:“大不了,大不了就修魔罢!我养你!”
萧倚鹤一指头弹在他额上:“我要是真修了魔,出去随心所欲,还要得着你养!”
“也……也是。”南荣麒又悚道,“随心所欲可以,别危害四方就行。我听说,也不是所有魔修都靠杀人修炼的。你就修个,普普通通的……”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了精神,“不然你修阴阳宗也行,那个安全!”
“……”萧倚鹤差点一口酒呛死,抬腿踹了他一脚,“你知道阴阳宗是什么,你就让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