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没有多久,就觉得有只手频繁地碰触自己额头, 他轻轻“唔”了几声, 呼吸有点发沉。
薛玄微向他经脉中推送了一缕灵力, 便坐在床边单独的圆凳上,没有再去闹他, 只将目光静静地落在软被遮掩的一片起伏之上,眸色一片深沉。
一豆烛火几乎没进了油炬,房间渐渐陷入一片静谧昏黄,床上人将自己缩得厉害,只余瀑似黑发铺展在枕边, 看起来柔软又温顺。
靠街的窗扇翕动,薛玄微伸出手,将堆在他脸前的被子拨了拨,露出半张略显苍白的脸来,睡得深沉,本就沉闷的空气被他呼得一团潮湿。
一握青丝陷落在指间,锦缎似的,如想象中一样柔顺。
静坐了会,薛玄微又一次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心忧为何依旧低热着,却此时,一只细白的手腕从被褥缝隙里钻出来,没什么力气地推开了他的手。
“无致,渴……”
薛玄微脸色一黑,旋即要起身离开,步至门前,手指搭在门框上,片刻,又反身回到桌边,捉了茶水随便倒了满满一杯,走到床前朝他脸前不客气地攘去。
嘴唇沾到一漉湿水,他便微抬起脸,就着这口茶吞咽,喝够了又舒服地喟叹两声,将头垂回枕上,嘴角还挂着一豆晶莹水光,正要沿着颊边流下。
他翻了个身,被子下面起伏万状,又咕哝道:“师……”
薛玄微的手指悬在他唇边,闻言压住呼吸。
“……尊。”
薛玄微:“……”
“当”一下。
声音很轻,但干脆利落,在难得安宁的黛川午夜格外清晰。
只是这一下桌盏碰撞之声,未能惊动床帏之中早已烧困迷糊的某人,只见他伸出一条膝来,压-在被面上,侧身把大半的被角抱在怀里。
极不老实的睡姿。
薛玄微放下瓷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用力地把被子拽了出来,重新铺在他身上,将他如蚕蛹一般左右里外裹了个严实,连只胳膊都别想探出来。
——然后拂袖而去。
薛玄微转回自己的房间,沉着脸将门从内扣死,指腹压-在粗糙的门闩上。
而后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那种发丝间纠缠柔绕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缝里。
他怔了一会。
突然,在更阑人静的客房内,响起了一道温柔纯净的男声:“玄微?我是惜之。黛川之祸处理得如何,不过有你在,定是没问题的……”
他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屋中竟然多了一朵传音灵光。
“嗯。”
朝惜之听出他声音不太对,担忧道:“怎么了,事情比较棘手?”
薛玄微淡淡地道:“无事。”
朝惜之没有多想,放下心来,手边翻动卷宗书页的声音也顺着传音符飘了过去:“那正好,我还有一桩事要与你说。”
卷书翻页之声慢慢抚平了薛玄微的焦躁,道:“何事。”
朝惜之道:“往南三日脚程,御剑约莫数时辰许,据说有个及第村,昨日曾有弟子在此处传音回来,但说至一半就断了音讯,我疑此村中有异,不如你顺路去看一看?详情我已与闻道说过了。”
薛玄微微微蹙眉。
朝惜之似是早就料到他会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及第村自然是不够劳烦宗主的,只是这尊雕像在山上供人敬仰多年,多年没见过一个笑脸,今回不知怎的难得肯出门一次,不如多在人间徜徉几天,透透气。
他找了个不错的借口,柔声道:“及第村就在奉宁郡附近。实不相瞒,我看这凡间的书里说,奉宁郡的遗仙茶异香扑鼻,滋味甚美。我这看得实在嘴馋,可否劳烦薛宗主为我捎带一些回来?”
又是奉宁郡。
薛玄微一偏视线,看到手边两块糕点,一抹酥渣,微微有些失神,不知不觉地拿起一块,指腹轻抹过那月牙似的豁口。酥皮上被人咬过,沾得有些潮湿,他一下子惊醒,将手松开,这才反应过来朝惜之已唤了他数遍。
指尖还沾着一片碎酥,他心如擂鼓:“你方才说什么?”
朝惜之皱了皱眉:“我说,及第村……”
薛玄微:“知道了。”
朝惜之:“……”
朝惜之:“玄微,你真的没事吗?对了,你的药……”
薛玄微挥手散开传音青烟,朝惜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心不在焉,将脚边东倒西歪的凳椅扶起,余光转过桌上几块残饼,立即被蛰了一般收回视线,回到床榻间静心打坐。
一东一西的两间房,两人各怀心事,不过一个鼾声大起,一个却彻夜无眠。
·
翌日,朝闻道早早起来,自觉修行过早课,便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碗面去到萧倚鹤的房间。
一推门,吓了一跳。
萧倚鹤眼下挂着两团黑云,手脚笔直地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看着床顶。
朝闻道顺着他视线,探头向上瞧了瞧,什么也没有,犹疑道:“宋师弟……没有睡好?”
萧倚鹤哪里能说,他虽然是睡了,但是做了一晚上噩梦,先是梦见自己被人捆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容易挣断了绳子,又梦见南荣麒,追着薛玄微又哭又闹、寻死上吊,一边相拥而泣要此生不渝,一边又要含泪拔剑互砍相杀……
他耷拉着眼皮,无端迁怒道:“窗外野猫叫得太凶!抓来炖了!”
“我怎的没有听见。”朝闻道奇怪了一声,他将面放在桌上,又细心地试过他额上的温度,确定真的不烧了,“你快吃罢,昨天又没怎么吃东西,你就算下定决心要辟谷,也不能急于一时。”
萧倚鹤闻到面香,肚子确实饿极了,刚一个骨碌翻身而起,忽然晕了一晕,视线一花,半天才缓过神来。
朝闻道拌着面汤,没有注意到,再去看时,他已经坐在桌边,便将筷子递过:“稍后我便启程离开了,黛川收尾的事已经通知临近的道门……师父说南边又有了异样,还不知情况如何。”
“嗯。”萧倚鹤闷头戳着面碗,挑了两下,似生气这筷子面条与他作对,直接捧起碗来往嘴里扒。
“慢点,没人跟你抢。”看了房间一圈,朝闻道叹了口气,不过暂宿一两日,怎么就能这样乱?
他弯腰捡起乱扔在地上的床单和枕头,把歪歪扭扭的盆栽摆回到窗台上,任劳任怨地整理着他脱下后就随便扭做一团的衣物,一边说:“你吃过面,是去找南荣兄还是……回太初剑宗?”
“回太初剑宗”这个说法让朝闻道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张口。
“我瞧着南荣兄是要回追月山庄的。”
萧倚鹤吸溜进一口面条,闻言惊讶道:“你这就要走?”
朝闻道笑道:“那是自然,黛川之乱已除,我即便哪里都不去,也是要回门派的呀!”
萧倚鹤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薛……宗主呢?”
朝闻道疑惑了一瞬,答道:“宗主同我一起去,他似乎应诺了师父什么事。”
萧倚鹤问:“南边是什么祸乱?”
朝闻道摇了摇头:“说是前日有几个师弟游历至奉宁郡附近,一处名为‘及第村’的地方,就突然失去了音讯。也不能就断定是祸乱,只是师父放心不下,托我们去看看。”
萧倚鹤:“唔……”
奉宁郡,好似在哪里听过……啊,不就是宁无双在的地方吗,这么巧?
现今黛川一波刚平,及第村一波又起,而宁无双又恰好去了奉宁郡,由不得人不多想。
萧倚鹤琢磨着其中关联,又惦念自己不知所踪的“知我”,而且那在松风派行凶的人还没有抓到,不知是否就是这个躲躲藏藏不敢示人的幕后人。
他望着碗里的面汤,不由自主地想起薛玄微在扶云峰上发病的样子,忽然觉得有必要也跟着去一趟奉宁郡。
有薛玄微的灵力养护,过了一夜,他的伤几乎好的差不多,匆匆扒完了面,萧倚鹤将嘴一抹:“朝师兄,我也想去!”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门口冲了进来,将他拽到一边,恶狠狠道:“去去去,去什么去!这回就差点喂了鬼女!还不长记性,还去!”
萧倚鹤纳闷道:“我被吃了你该高兴才是,省得与一个瞎子合籍,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不错,是故噎得南荣恪无言以对。
他“你你你”了半天,气得将牙一咬,道:“那我也去。”
萧倚鹤:“……你去干什么,你不要去,你快回你的追月山庄。”
南荣恪反口啐道:“要你管?我看你就是馋薛宗主的美色!我偏要去!我气死你!”
“……”
朝闻道一左一右看着这一句不和就开始拌嘴的两个人,不知道怎的就发展成这个场面,他扶额摇了摇头,道:“好了,你们不要吵了。这是我们宗门的事,还得听宗主怎么说。”
·
薛玄微手中铺着一展丝绸,正在拭剑,闻言看了眼面前的几个少年。
南荣恪鼻孔朝天,直言非去不可。
朝闻道一脸无奈,两手摊平,大意是这两个人我摆不平。
薛玄微的视线扫了一遍,落在萧倚鹤的袖口,他袖口沾了一点面汤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