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吴月儿紧紧抱在怀里,浸透了她鲜血的“小木人”,从那时起就已经不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了。
薛玄微从灵囊中取出一枚锁魂珠,其内微弱地跳动着几星绿色灵光:“这是你昏迷时,从你身上取出的吴月儿残灵,她消散得厉害,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他伸手要摸,被薛玄微迎袖拦下:“别碰。”
这些残灵格外喜爱萧倚鹤这具阴寒躯体,薛玄微并不想再看一次他痛苦痉挛的模样。
萧倚鹤讪讪收回爪子:“不用问了,我能看到她残灵里的记忆,祭坛损毁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薛玄微道,“她口中的恩人。”
“嗯。他一直在怂恿吴月儿开启鬼境,想来就是为了破阵,起走她的尸骸,也为了探寻长生木的下落……恐怕松风派的灭门案也与他有关。”
薛玄微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萧倚鹤困惑:“他要长生木有什么用?”
——那人既有沟通鬼境之力,又有令虚幻木偶实化的本事,可见修为不俗。
有如此功力,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魔,只要照此修行下去,自然可通天途,难道还会在乎区区“长生木”的不死之说?
这简直就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之举。
薛玄微道:“地灵骨骸与血濡灵木,亦是炼器的绝佳材料。他只怕另有所图,而且……”
他侧目一扫萧倚鹤,见他气色仍不大好。
而且,那人分明还想要萧倚鹤的性命。
“而且……”萧倚鹤又道,“吴月儿如今是地灵化身,又有不死之能,若非被人直接碎去灵元,根本不会轻易消散。可能斩碎地灵灵元的,绝非一般剑器。”
薛玄微手指覆在佩剑上,并不说话,异常沉默。
这世间灵剑名武屈指可数,大都为隐居高人所有,是决计不可能行此恶毒之事的。
浮世的仅有薛玄微的“寸心不昧剑”、追月山庄的“追星赶月弓”、大觉明寺的“楞伽禅杖”,而此三柄名器拥有者,也并非麞头鼠目之辈。
那么除此之外……
萧倚鹤猛然意识到什么,倏而睁大了眸子,神色凝重。
不,除此之外,浮世的名武灵剑还有一柄。
——萧倚鹤自己的“知我”。
当年剑神山试剑崖上,他是手持“知我”与薛玄微生死相斗,然后被一剑穿心而死。
那“知我”呢?是被薛玄微敛去了,还是同他的尸骨一样,被当场斩碎?
他侧脸看向薛玄微,以他能想到的事情,他不信堂堂薛宗主会想不到,他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一些什么。然而薛玄微半垂狭目,并不言语,不知究竟在思考什么。
可他又不能直白地问:你把“知我”弄到哪里去了?
“……知我。”
正当萧倚鹤准备放弃探究这个问题时,身侧却突然传来声音,他猛地抬头,眼睛慌然眨动,以为惶惶心事被自己不经意间说漏了嘴。
薛玄微叹气:“试剑崖之后,‘知我’就不见了……找了,没有找到。”
这一瞬间,萧倚鹤仿佛看见了十五岁的薛玄微,会因为寒日里剑神山峰巅一窝冻死的雀鸟而难过,因为游历时未能救下更多一个孩童而懊丧,会因为师尊夸奖他心经抄写工整而暗自喜悦。
——也会因为不小心弄丢了师兄的武器,而愧疚不安。
萧倚鹤想笑两声,又觉得太不合时宜,他低头冥思了一会,突然问道:“薛宗主,我的木刺挑出来了吗?”
“怎么了,快看看,还疼着呢!”
看着面前主动伸过来,还催促地晃了晃的手心,薛玄微似乎有些惊讶。他犹疑不定地接过了这只柔-软的掌,放在手里捏了捏揉了揉。
木刺早就挑出了,萧倚鹤不言,他也就不语,默默将他微凉的手指一根根地搓热了。
好像自己的心里也因此火热了起来。
既然“知我”去向成谜,那便不能从这个方向追踪了,只好换个思路。
所幸那幕后人露出的破绽并不少,倒也不知那人是故意露出狐狸尾巴,还是自认为强悍如此,不惧留下这一个两个的把柄。
萧倚鹤问道:“薛宗主,关于傀儡术,你有什么看法?”
那木偶所用的傀儡术绝非低阶术法,关于这些,傀儡宗应该是最了解的,尤其是他昔日好友——傀儡宗少主宁无致。
不过说来,自他复生以后,这一路上听见世人称赞追月山庄的比比皆是,却不见有人提及傀儡宗。他以前就常常担忧,宁无致脾气太软,将来若做了一宗之主,恐难以服众。
然而薛玄微又一次诡异地沉默了。
“……”
萧倚鹤看他如此,脸上的微笑也凝住,心道,“知我”你能弄丢,难道偌大个傀儡宗你也能弄没吗?
不过转念一想,薛玄微与宁无致的关系向来不睦,不乐意提起宁无致也是正常。
说起这个,却也是有来头了。
薛玄微不喜傀儡宗由来已久,是认为其宗法诡异,行事无端,毫无名门正派之风。
但当年萧倚鹤并不在乎什么名门歪道的。
只是因为傀儡宗地处丹阳泽,气候湿润,四季如春,他就经常去喝酒赏花,彻夜不归,每每酣醉在宁无致膝头醒来,都会看见来接他回山的薛玄微板着的一张冰脸。
后来有一次,萧倚鹤私自下山又被发现。
他的好师尊,望着跪在门前的自己,又看看手里握着的蛇刺鞭,有些不舍得,可若是继续放纵下去也不妥,于是一狠心,闭上眼扬起手腕来,也没计算方向,举起泛着碧色寒光的蛇鳞罚鞭,“啪!”的一声抽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霎时间胸-前衣裂肉绽。
薛玄微闻讯赶来,见他这狼狈模样,登时蹙眉。
师尊也苦恼,他第一次动用罚鞭,没想到竟然威力这样大,第二鞭怎么也落不下手了:“倚鹤……”
他活的这样久,却还依旧天真,这灵鞭在他手上,器随其主,威力自然不俗。然而他刚下定决心这次要好好教训徒弟,才开了个头,不好半途而废。
犹豫着,转头看向一侧的薛玄微:“你替为师继续剩下的十一鞭吧。”
“……”薛玄微神色微动,刚接过罚鞭,师尊又似后悔了一般往回收了收手,他立刻死死攥住,“弟子定执刑以谨,不辱师尊信任。”
师尊张了张嘴,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反悔,僵持了片刻,那灵鞭便半夺半抢地被薛玄微拿去了。
萧倚鹤见状,亮莹莹地笑,朝师弟挤眉弄眼,撒娇道:“好师弟,轻点,知道你最疼师兄——嗷!”
薛玄微脸色很差,扬手就是一鞭,那个“兄”字刚溜出嘴边就疼变了调,尾音急剧地上扬起来,后背随即就是一道血痕。
“小兔崽子!”萧倚鹤抓了抓背后的衣缕,大骂。
薛玄微:“手拿开。”
萧倚鹤刚把手落下,“嗷”又是一鞭子下来,他长这么大,恣意潇洒,是刚学会提剑就会杀鬼,剑意所指之处妖除魔伏,向来都是他欺负别人,何曾吃过半分的苦。
他越想越委屈,叫道:“小王八蛋,兔崽子……白疼你了……”
师尊原本躲到了内室去,衣摆刚挨着红木大榻,听见院中起落彼伏的痛喊,又站了起来,连向来淡薄的唇色都抿咬得一片殷红。
直到数着十一鞭罚尽,他才走出去,收回了罚鞭,又抬手封了他六个月灵元,似个真正的师长那般落下训话:“倚鹤,谨记今日教训。日后谨言慎行,勿要再下山去兴风作浪。”
萧倚鹤眼尾微红,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摇摇欲坠之际,他似乎看到师尊的衣袍动了,但终究还是师弟离得更近一些,将他挎在肩上背了回去。
他趴在床上,闷着脸,后背鞭风撕破的衣衫被系数除去,他哼哼唧唧骂了两声,接着就被一泼药液洒在背上,当即痛得弹起来。
“薛玄微!你小子是不是公报私仇?”
沿着脊椎往下,是一覆漂亮劲挺的肌肉,薛玄微将药干脆利落地敷上,语气冷淡:“我与师兄有何私仇。是师尊命我执鞭,仅此而已。”
他咬着枕角,没好气地说:“是了是了,师尊是你的天,你的地。早知道免不了这顿打,我就该在无致那儿多饮几坛酒再回来……哎哟,轻点!”
“……”薛玄微将手里药瓶捏紧,扯起一件崭新亵-衣往他背上一扔,“去请宁少主给你上药罢。”
“你……”
本来挨了打,又灵元被封,对执鞭的薛玄微更是气得不行。他虽然知道,那灵鞭若是真由师尊来罚,只怕十二鞭下去,身上一点好肉都见不着了;可这兔崽子抽便抽吧,何苦那么大力气!
他生薛玄微的气,不肯跟他说话,可是失去灵力,行止如凡人一般又叫他浑身难受。所以冷战了三天,就气不下去了,忍着一后背的伤,厚着脸皮巴巴地跑去找师弟。
一推门,见他端坐在房中抄习心经,便蹭上去笑道:“师弟,好师弟,借师兄一点灵力?”
薛玄微笔动不停:“师兄又想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