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玄微不由握紧了手指。
萧倚鹤收了剑势,负于身后,挑眉道:“这一剑,我取名叫‘月华流照’,师弟可看会了?”
“……”薛玄微看向身侧花树,枝头摇曳,花蕾叠叠层层——如此磅礴一剑,枝上姹紫嫣红更甚,竟无一瓣坠-落。
天地间一袭白衣翻飞的景象,仍在脑海中回寰,如月倾,如雪落。
……朗朗月华,究竟流照何人心绪。
他连剑也忘记收回,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离开了花海。
萧倚鹤望他背影在山间小径上渐缩成一点,再望亭中空空荡荡。他呆愣住了,一时不知是如何发展成这样,他分明只是想借此机会,与师弟修好。
他将剑横在身前,望着一壶无人来品的好酒,慢慢哼道:“腿长了不起。”
回到亭里,叫了两声“小池”。
道童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大赞:“师兄的剑真是好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当然好看。”萧倚鹤笑笑,向怀里一摸,掏出一物,连着剑一起抛给道童,“前日偶得一精致小物,本想送给师弟玩儿,结果这小兔崽子,跑得这样快……”
道童接过,见是一枚玉葫芦,迎着烈阳,可见其中流光溢彩,他惊叹一声,发现葫芦里有些纹饰,便又凑近了仔细辨了辨。
看清其中之物竟然是一尊欢喜佛刻像时,他惊跳一声,好险没红透脸颊,将这东西扔下山崖!
他掌心包紧玉葫芦,探了四下无人,小声叫道:“师师师师兄!这这这,这不大好……”
萧倚鹤肩披春意,懒懒散散地哼着小曲:“你就系他剑上,谁让他将我晾在这里不管?还白白骗走我一招新剑式。”
小池嘀咕:明明是生气没人陪你赏春喝酒!
但小道僮最是听萧倚鹤的话,纵然心知这东西“不好”,但在其威逼利诱之下,还是抱着剑,往剑柄上系那玉葫芦。
他闷头打结:“师兄怎的不自己系。师兄总是这样捉弄玄微师兄,怪不得他不肯跟你交好。回头还要拿我出气!”
“我懒。”
真是理直气壮,毫不羞愧。
他倚在桌旁噙着酒盏,笑眯眯看小道童捂着那玉葫芦,做鬼似的渐行远去……
风来,他酒意上头,便觉天旋地转。
再苏醒的时候,好似当真酗了百年醇醴一般,浑身沉重。
梦中半日,现世不过一刻,萧倚鹤一时头昏脑涨,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四肢骤然一沉,似被人按住狠狠掐了一下,顷刻间将他困意抽净。
睁开眼,朝闻道掐他穴位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宋师弟!你醒了?看你怎么也叫不醒,还以为你也……”
“朝师兄?”萧倚鹤茫然地坐起,人老了,竟然开始梦见过去。他抱着被褥,梦中那个眉眼青涩的青年与后来容颜冷峻的薛玄微渐渐重合,他有些恍惚起来,“我也……?”
朝闻道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所见之景,只能毫无风度将他拖拽起来,亲自去感受一番。
萧倚鹤趔趄几步,直被他拽出房间,听他焦急地道:“你听。”
从南荣恪的房间里传出微微歌声,在夜半寂静且闹鬼的城里显得格外瘆人。
第11章 把他还给我 “我喜欢你呀……”……
“大半夜的他不休息,唱歌作甚?还唱的这样难听。”
朝闻道赶忙说:“方才我正闭目打坐,便隐约感觉到南荣兄的房间里有动静,我正纳闷,没多大会就听见他唱起歌来,还与什么人说话。”
萧倚鹤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不清楚,他这唱的什么?”
“春意浓,小雨飘,绿烟柳枝抽苗苗。”
“吴家有女一十一,举杯还祝生辰好……”
是一支轻快却走板的乡野调子。
萧倚鹤问:“路凌风呢?’
话音刚落,背后响起一道幽怨的声音:“在这呢……”
“嚯!”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差点窜出去三丈,萧倚鹤摸着胸口压压惊,斜楞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里面吗?”
路凌风指着那门,哆哆嗦嗦道:“他他他那么邪门,坐在镜子前面又是梳头又是理衣,拿脸蹭着枕头叫阿娘,还给自己扎了个头花——别不是中邪了吧?”
萧倚鹤拍拍他的肩:“哎,凡事要往好处想,也许他就是有此癖好呢?”
路凌风打了个寒噤,看样子是被恶心到了。
不及深说,突然鬼境之中的千万盏灯火一时间悉数熄灭,先时还能听到远处街道上庆祝吴家小姐生辰的欢声笑语,此时也尽数消失。
黑幕一下子笼罩整座鬼境,宛如渺渺虚空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天地间万籁俱寂。
唯有这一间客栈被结界笼罩,孑然荧着青白孤光,耸立在漆黑的大地上。
众人纷纷提心吊胆地抽-出剑来,却不知该抵御何物,惶惶之际——无数碎石瓦砾似鼓面上跳跃一般,在半空中震浮。
“那是什么?!”人群惶恐。
西方山头处竟然翻腾起泼天的血雾!
修士们从窗缝里窥探着外面异相,突然人群当中不知是谁道了一句:“那个方向……不是松风派吗?”
霎时间几十道视线回转过来,终于在一方木桌底下找见了正抱着拂尘瑟瑟发抖的冯丹青,只见他脸上横纵了几道伤口,衣裳也撕破了,想必是跌入鬼境时遭遇了一番恶斗,此时还没有缓过神来。
有人将他从桌下拖了出来:“冯师兄,你来说说。”
冯丹青的拂尘上沾着不知谁的血,慌不择言:“这鬼境重现七十年前旧黛川,和我们松风派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一出,在场诸人心里都暗了半分。
即便是博闻强识的朝闻道,也只是大概揣测这是旧黛川,偏偏冯丹青却脱口而出是“七十年前”,可见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萧倚鹤看见他,才明白过来,方才就觉得少个人,可不正是这躲猫猫的冯丹青么。
见众人眼色一变,他正想辩解什么。
突然“哐啷”一声,楼上客栈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窗口阴风倒灌。众人惊惶之际,只见一青色人影迈着碎步,从楼梯上踱了下来。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南荣恪”。
——他绑着一条小辫搭在胸前,正是小女娃们爱扎的样式,扭扭捏捏地跨着步子,左边耳颊处还当真用发带给自己扎了个硕大又奇丑的头花儿。
“噗嗤……”
路凌风拧了他胳膊一下,萧倚鹤立刻将嘴捂住。
冯丹青一看见他,立刻抖得筛糠似的,直往旁边人的身后躲。
“吴家有女一十一,小河月边草木凄。”
“草木凄,草木凄,寿比滂沱雨更淅……”
“南荣恪”一步一步地迈着,依旧唱着那支调子,但越唱越凄厉,脚下的寒意几乎要凝出一层冰霜来,冻得萧倚鹤寒毛乍起。
远处血雾更加猖獗,冯丹青的脸更是青白得几乎不见血色。
“南荣少主?他,他怎么了?”楼下窃窃私语,又不敢高声。
显然是被鬼境之主上身了,萧倚鹤想了想,应当是先前他在水边擦拭箭羽时所遇的黑影有关。
南荣恪还要张嘴,却因邪物阴气与真阳灵脉相冲,而先咳出一口血来,他拿袖子抹了抹,低眉颦目全然是一副小女儿作态,有些骄野,几分天真。
他蓦然扬起双手,声调拔高:“来呀,欢庆吧,热闹吧!时辰到了,都来为我庆祝生辰——”
最后一字未净,南荣恪的身躯突然如一贯流星,飞速向后退去,空气中剧烈动荡。
萧倚鹤只觉耳侧袍袖猎响,一抹玄青色纵身疾出,一掌钳住了“南荣恪”的咽喉,“砰!”的一声将他掼向墙面,几块碎石应声落下,南荣恪的额角流下一串血珠。
流到嘴边,被他舔去:“哎呀,抓到了。”
薛玄微指间用力,几乎都要听见颈骨脆弱的咔嚓声响:“滚出来。”
“你捏呀,捏碎了他,我还有下一个。”南荣恪甜滋滋地笑着,视线在周遭其他弟子身上来回巡视,似乎当真在物色下一个上身对象了。
须臾,他就将视线转回薛玄微脸上,语气一冷,“你们这些道士,难道都没有心吗?”
他突然发动,不顾南荣恪死活,五指探向自己心口,猛地一抓。
朝闻道大叫:“南荣兄!”
薛玄微下意识震开他的手臂,就在这个时候,“南荣恪”嘻笑一声,猛地张嘴一口咬住了薛玄微的虎口。他立刻挥臂甩开,南荣恪被重重拍向楼梯,溅起一派烟尘。
“……看到了。”南荣恪吐出一口鲜血,几欲昏死,却得逞似的笑起来,“我看见啦!道君!”
薛玄微霎时色变,当即抬指召剑,但只这一息的功夫,一缕薄烟就从南荣恪身体中钻了出来,似一道迅雷,顺着楼梯疾冲而上,越过朝闻道与路凌风二人的肩头。
——一头扎了进去。
“……”
萧倚鹤只觉心口一凉,整个人被撞的向后趔趄了四五步,撞在了门框上才停歇,脑子里瞬间一片混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识海当中横冲乱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