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失笑,捏了捏蛋蛋毛茸茸的尾巴尖尖:“继续往北走吧。”
孟鸣朝仰头看他:“我们去哪儿?”
方拾遗想了会儿,又坐下来:“前几年随长老们下山时,有次不慎走散,被邪修妖族追杀,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几个散修朋友……哎,做什么。”孟鸣朝靠过来,抖开斗篷一角,将方拾遗拽了过去。
宽大的斗篷罩了俩人,暖意细细密密传来。斗篷一角在风中猎猎而飞,与大猫雪白的皮毛浑然一色,一时远远望来,雪白的猫背上只有两颗黑脑袋和一颗黄脑袋。
黄毛脑袋歪了歪头:“啾?”
“师兄不冷么,”孟鸣朝搓热了手掌,握住方拾遗的双手,认真给他捂着,半晌没听他说话,抬起眼来,浅色的眸子倒映着一方浅浅的天光,瞧着有些冷清。
方拾遗不畏寒冷,不过也没推拒小孩儿的好意——长大了,懂得心疼师兄了。
他舒心极了,眯眼瞅了瞅孟鸣朝俊美青涩的侧容,止不住乐起来,抽出只手,伸手抓来条尾巴卷在身后,闲散地靠上去,嗓音里有了几分惓懒:“那些朋友人很好,很仗义,临别时,还赠了我几坛酒。”
“白玉楼?”孟鸣朝耳尖微动,恍悟。难怪方拾遗能拿出连财大气粗的萧明河都只能眼巴巴的“一江春水”。
“嗯。”方拾遗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白玉京是中洲最为繁华的城池,来往散修无数,消息流通快,若想知道些什么,上白玉京打听再好不过。我有点想打听的事,正好去拜访下那几位朋友。”
名门正派大多瞧不起散修,觉得那是群“三教九流”,“乡野莽夫”,很少与之为伍,白玉京虽颇为特殊,但到底是散修的地盘,最初白玉京出现时,还没人在意,后来愈发壮大了,各大世家门派才惊觉散修也集结了股不小的势力。
凡人口口相传的“极乐大世界,天上五十楼”便是指白玉京。
这座漂浮在半空中的白玉城池,自然不止五十楼,里头鱼龙混杂,什么都有。太乱的地方总需要个人出来镇场,于是城主便在五十年内功力与威望最高的修士中挑选,由众散修投石表决,拥有城主令的修士,能号令城中所有修士,甚至能移动白玉京。
不过散修大多逍遥不羁不理事,拿着城主令当铲子的都有,就没正儿八经行使过城主权利。
那是个近乎隔离正统的地方。
名门正派自然看不惯、更不允许有这种地方,可又奈何不得,只能纠集五大门派,态度强硬地派去了巡守弟子——说是巡守,其实就是为了盯着这群不安分的散修,怕他们搞什么幺蛾子。
这就使得大部分散修与名门正派的弟子关系……不如何。
其中不少弯弯绕绕,方拾遗纵使以前不懂,现在也明白了,他在心里想完,看了眼孟鸣朝素白的小脸,绝口不提。
他舍不得让孟鸣朝沾染这些。
孟鸣朝垂着眸光但笑不语。
他也曾流浪多年,对许多事通透敏感,又看过几本关于白玉京的杂书,听两句就明白了。
不过方拾遗不想让他知道,他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方拾遗揶揄:“到了白玉京可得跟紧我,我们小美人这么好看,当心给坏人拐走了。”
孟鸣朝难以言喻地看他一眼。
鸣鸣深沉地啾了一下:全天下估计只有你才敢拐他。
蛋蛋默默摇了摇尾巴附和。
“啧,”见他不信,方拾遗恐吓,“小鸣朝,你不懂,世人大多有两面,有的人会把恶的一面藏起来,把你骗过去,啊呜一口就把你吞了。”
鸣鸣:“……”
蛋蛋:“……”
如果真有那么个不走眼的,大概会被孟鸣朝啊呜一口吞了。
孟鸣朝含笑眨眨眼,假装害怕地缩过去:“那师兄要保护好我啊。”
方拾遗:“听话点就罩着你,不听话就卖了。”
孟鸣朝扬扬眉,好笑道:“那师兄觉着我能卖多少?”
虽然还未真正入世,可他自睁眼就有种天生的直觉,能敏锐地分辨出大部分人的善意与恶意。
他浑浑噩噩流浪的那段时间,善良的书生给了他几口吃的,一时兴起给他取了个名,他察觉得出那是善意,便接纳了。
方拾遗将他抱出棺材,冲他微笑给他糖吃,那股温暖的善意像冬日里一簇火。
所以他跟着方拾遗走了。
方拾遗反过来捏了捏他的手指,道:“小师弟价值连城,一个白玉京也抵不上。”
说笑完,他理了理斗篷,俩人裹在里面,靠在毛茸茸的大尾巴上,他又开始翻看玉简,孟鸣朝则帮他看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族文字。
看着看着,孟鸣朝掀起薄薄的眼帘,看了眼方拾遗,忽然笑了。
药谷在视线里飞速远去,最后化为白色的一线,隐没在天边。
十天后。
大雪纷纷,夹杂着忽如其来的冷雨迅疾落地,在茫茫大地上溅起层层白雾。
今年的冬日尤其冷,附近的一条小河已经接近干涸,浅浅的水面上也结了层厚厚的冰,隐约能听到细微的流水声。
粉色的肉垫踏到地上,穿过冷雾,懒洋洋的眸光往前一掠,娇软地“喵”了声。
方拾遗探头来看:“嚯,总算找着了。”
前方是一座荒城,城墙塌了半边,断壁残垣之内,隐约可以觑到同样破败的一圈儿房屋。此时天色已暗,屋檐连成条单薄的线,远远延伸出去。
三个时辰前,方拾遗察觉到附近有异常的灵力波动,却遍寻不着,好在蛋蛋争气,嗅着气味便寻了过来。
跟萧明河一样好使。
“谁会在这种地方布下结界?”方拾遗的手搭在孟鸣朝肩上,认真提问。
孟鸣朝扫了眼附近——荒城附近游荡着数百走尸,有些看起来刚死不久,血肉翻飞地展示着自个儿的新鲜程度。他们徘徊在城外,却始终没有进去过。
但是蛋蛋嗅出了里面有活人的气息。
“邪修吗?”
方拾遗:“不见得。怕就闭上眼。”
孟鸣朝听话地闭上眼。
方拾遗抽出望舒,跃到地上,大猫紧跟在他身侧。两个大活人一出现,那些走尸嗅到新鲜血肉的味道,立刻团团围来。
孟鸣朝两手捂着眼,透过指缝瞅着方拾遗。
方拾遗的剑法是温修越亲手教的,干净利落,和他本来喜爱的花言巧语比起来,简洁凌厉得像两个人,一招一式丝毫不拖泥带水,手起剑落,一剑串五个,动作熟练,大概是少年时串山鸡串出来的本事。
身法很漂亮。
偷偷摸摸看了会儿,孟鸣朝干脆放下手,托着腮,光明正大地看方拾遗斩杀那些本该在黄土之下好好安息的走尸,眸中闪动着细碎温柔的光。
片刻,他的笑容忽然凝了凝。
天色在最昏暗的瞬息,破损的城墙废墟之上,竟站着个模糊的人影,无声俯视着方拾遗。
孟鸣朝抬了抬手。
那道人影像受了什么冲击,捂着胸口差点滚倒在地,但反应极快,转身就逃,瞬间消失无踪。
“跑了。”孟鸣朝拨开额前碎发,喃喃道,“师兄在这儿,不好去追……”
话音在看到方拾遗走回来时戛然而止。
望舒剑身上沾满了血迹,方拾遗蹙了蹙眉,甩去了血水,抛出一把符纸,落地化为没有面目的符人,一部分搬尸体,一部分挖坑,挨个掩埋了。
“怎么了?”方拾遗仰头看向孟鸣朝。
孟鸣朝下意识把头发拨回去,小心掩住额头,双手背在背后,脚尖一下一下蹭着软软的毛,露出温良无害的笑容,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第32章
荒城用自身诠释了何为“破败”,不仅城墙垮了半边,城门也很精彩。
上头血迹斑驳,推开了半条缝,有被抓挠火灼的痕迹,透过缝隙,隐约能见到夜色下空寂的长街,住人有点勉强,闹鬼倒是在行。
方拾遗蹲着钻研了会儿,发觉城门上除了蹭着的已经发黑的血迹,还有肉沫似的、掺了残破的指甲和黑色的头发丝的东西。
鸣鸣蹲在他头顶,意味深长地啾了声:何不食肉糜?
方拾遗:“……”
忽然有点反胃。
孟鸣朝跟在他身后,裹在斗篷里,抱着猫,在夜色下雪雕玉砌的,像个世家里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俯下身来,冰凉的气息吹拂过脖子,冰雪似的:“师兄?”
“没事,”方拾遗生起层鸡皮疙瘩,赶紧站起身,挡住他的目光,“看来找到了个耗子窝。”
孟鸣朝从善如流,将目光转到他身上。
“先进城看看。”方拾遗望了眼这经历丰富的城门,实在不好用手去推,顿了顿,朝蛋蛋扫了一眼。
蛋蛋立刻把自己缩成个没有头的毛蛋子。
他啧了声,又摸了摸腰间的望舒剑。
望舒嗡嗡颤鸣起来,大有他要是拿它抵开门,就自我了断的意思。
目光再一转,方拾遗就和旁边那双琉璃色的清澈眸子对上了。
“……”
“……”
“师……”
方拾遗头疼:“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