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与灵兽顺利签下血契的修士少之又少,方拾遗倒霉多年,再惯于苦中作乐,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会是那极少数之一,权当遛遛小师弟,去散散心。
辰时三刻,弟子们在山月台上集合。领队的是五长老萧凛,见到方拾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瞥了眼他身边亦步亦趋的孟鸣朝,意味不明地嗤笑了声:“师兄这捡破烂的习惯倒是多年不变。”
当着诸多同门的面,不好跟长辈顶嘴,方拾遗掀了掀眼皮子,不软不硬:“见笑,五师叔也没变过。”
孟鸣朝微微蹙了蹙眉。
萧凛哼了声,见人齐了,袍袖一挥,便见条小船飞出,在空中盘旋,迎风见涨,片刻便几近遮云蔽日。小弟子们见惯了,从容上船,方拾遗瞅了瞅孟鸣朝,发现这小家伙居然也没什么表情,紧绷着脸,心情不太好。他揉揉耳朵,悄声道:“对付你五师叔与二师兄,只要‘不闻,不问,不应’就能憋死他们,不气了。”
孟鸣朝小声道:“我不想师兄被欺负。”
方拾遗心里一暖,笑着捏捏他的脸:“哪只眼见我被欺负了?旁人言语,在意作甚。”
孟鸣朝看了他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艘船穿云破雾,速度极快,不过几刻便到了地方。因是在山海门庇护境内,萧凛也不怎么在意,双手笼在袖中,淡淡道:“天黑之前出来,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放出手中飞花,我同其他长老会及时赶来。”
弟子们等他一转头,立刻乐不可支地钻进山林中。
灵兽山附近还有山海门其他的执法长老,实在说不上有多危险,方拾遗也不在意,与其他弟子打了招呼,牵着孟鸣朝走了一段。上山的路颇为崎岖,地上藤蔓与树根虬结,走了一段,方拾遗干脆将孟鸣朝背了起来。小孩儿轻飘飘的,背在背上也没什么分量。
随着深入,林子里渐渐暗下来,适才周遭还有的人声也消失了。灵兽山空荡荡的,那些灵兽似乎都躲了起来,用自己仅有的灵智,暗中观摩着要跟谁走。
方拾遗发自内心地道:“感觉像进了个特殊的窑子。”
孟鸣朝忽闪忽闪清澈的眸子,天真无邪地问着他污浊了的大师兄:“窑子是什么?”
“……”方拾遗一口咬定,“我说话了吗?没有。你听错了。”
心虚之下,他脚下忽然一个重重的趔趄,不小心踏进个坑里,险些把孟鸣朝摔出去。
刚松了口气,附近似乎响起了奇怪的呼噜呼噜声,一股异香随之飘来,方拾遗才在绿水镇磨砺了一回,淡定地将小师弟往上托了托,刚要安慰安慰背上的小团子,忽然察觉不对。
……背后的小东西怎么越来越重了?
小家伙还能立地发胖的?
第13章
念头刚在脑中闪过,颈边忽然呼来阵凉气,有什么细软的绒毛贴了过来,蹭得颈间痒痒的。
方拾遗默默抬脚,把缠着他的树根挣断了,站定,认真道:“小鸣朝,你该控制饭量了。”
身后沉默:“……”
“师兄错了,不该惯着你随便吃。万一将来长成个小胖墩,就是师兄的错了。”
对方:“……”
身后的小师弟越来越沉,方拾遗边反思自己为何总是如此背运,边抬起手,准备把身后这玩意掼地上收拾了,耳边猛地炸起声凄厉的猫叫:“喵!!!”
背后陡然一空,方拾遗愕然回首。只见地上滚着个白毛丸子,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高,尖耳、紫瞳、短腿、九尾,形似狸奴,胖若花球,头顶还蹲着只金黄的鸟儿,鸟模鸟样。不知何时被掉了包的孟鸣朝正陷在大毛团子蓬松的毛发里,抓着长毛,艰难地攀爬到了胖球头顶,一把攥住了那只鸟。
狸奴喵呜喵呜惨叫,小鸟啾啾啾啾哀鸣。
场面简直鸡飞狗跳,猫毛鸟毛簌簌而落。
方拾遗:“……”
太混乱了,一时不知道先打谁。
方才方拾遗踩进坑里的瞬间,胖球顶着那只傻鸟飞扑而来,施展幻术,一脚将孟鸣朝踹了下去,来了场“狸猫换太子”。毛球在方拾遗背上越变越大,孟鸣朝大怒,琥珀色的瞳孔瞬间变成了金色,直接飞扑过去。
胖球傻鸟对上他眼睛的瞬间腿就软了,差点跪下来顶礼膜拜,绝望惊惧地僵在原地。
马前失足,出师未捷。
谁他娘的能想到,不过是寻到个看上的小修士,准备上来逗一逗,就会不小心越过线,直接踏进鬼门关?
孟鸣朝坐在胖球头顶,攥着那只能随手掐死的傻鸟,面无表情地与它对视片刻。
傻鸟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内心毫无触动,慢悠悠地摸了摸这鸟,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露出天真的笑容:“师兄,这两只就是灵兽吗?好弱哦。”
方拾遗打量了片刻,确定没威胁,哎了声,收回望舒。
俩虚张声势的小东西!
来个搞不清状况的人,非得以为是小鸣朝在欺负灵兽不可。
他瞅了瞅圆滚滚的胖雪球,又瞅了瞅上头笑得可爱的雪团子,心里愈发坚定了。
绝不能再任由孟鸣朝敞开肚子吃了。
孟鸣朝懵然不知自己的未来,眯眼摸了摸坐下毛球油光水滑、细软漂亮的毛发,觉得手感不错,方才瞬间生出的杀意就减淡了不少。他弯下腰,把手里被掐得快咽气的鸟递给方拾遗:“师兄认得这个吗?”
方拾遗抬手接过。
这鸟一掌便能轻松握住,和那只狸奴一般圆滚滚的,羽毛金黄,双翅短小,头顶一撮毛火红,尾羽极为修长,睁着双黑豆眼,翻着白眼看他……瞧着和《千妖图鉴》上那些威风凛凛的妖怪,抑或《灵兽宝鉴》上千奇百怪的灵兽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大概和孟鸣朝是一个品种,靠可爱吃饭的。
方拾遗琢磨着道:“妖气微弱,大抵是哪种灵鸟和寻常鸟类生下的混血杂毛鸟。”
胖鸟气得翻身一倒,摔在他手心里爬不起来,愤怒地用翅膀指着他啾啾大骂。
黄毛小儿!老子虎落平阳被人欺啾!
孟鸣朝眉心微微一抽,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扫过来。
啾个不停的胖鸟安静了。
方拾遗唔了声,他对灵兽伴生没兴趣,随意扔开,冲孟鸣朝张开双臂:“下来吧。”
孟鸣朝冷漠地和胖鸟对视了一眼,刚准备展翅偷溜的鸟蔫哒哒地收回翅膀,又拍了拍座下胖球的头,胖球蠢蠢欲动的爪子也收了回来,这才放心地跳下去。
他知道方拾遗会接住他。
孟鸣朝轻飘飘的,没几两肉,活像被怎么苛待了。
方拾遗纳闷地捏了捏小孩儿的脸:“平日也没少给你吃,都吃哪儿去了?”
孟鸣朝委屈地用脑袋蹭蹭他的脸,软软糯糯的声音发着颤儿:“师兄,我好怕。”
——无论是当初方拾遗在棺材里初见这小鬼头,还是后来木天师表演原地爆炸,抑或到了山海门这么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孟鸣朝其实一直都保持着超越年龄的平静。
然而方拾遗瞎了。
他紧张地检查了一遍孟鸣朝有没有受伤,见他毛发无损,才松了口气,怜惜地抚了抚他苍白的脸:“小可怜。”
胖鸟和胖球:“……”
满地猫毛鸟毛:“……”
方拾遗:“方才那么危险,你冲上去干什么!”
孟鸣朝趴在他怀里乖乖挨训。
不说还好,一说方拾遗满身冷汗,尽是后怕,干脆越骂越怒:“熊的你!再弱的灵兽也不是你能对付的,徒手就爬上去,你想气死我还是吓死我?回去抄十遍师门训诫!”
被抱回来小半年,孟鸣朝还是头一次被向来轻声细语、千依百顺的方拾遗训斥,愣了愣,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使出浑身撒娇的劲儿,伸手抱住方拾遗的脖子蹭了蹭,又献宝似的把那胖成个小圆球的鸟儿递给方拾遗,漂亮的眼睛像深海里的晶石,眨巴眨巴:“师兄,你看这个鸟鸟……你和它签订血契好不好?”
方拾遗瞥了眼看这只大概只能以可爱为生的小东西。
鸟儿在孟鸣朝手心里站着,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戳,就把它戳得东倒西歪。
方拾遗心想:人家的伴生灵兽都是打架用的。
打架的时候,嚯地一字排开,多威风。
换到他,莫非就从怀里掏出这玩意,扔过去大吼一声“看我的鸟”?
低头对上孟鸣朝期冀的、清澈的双眼,他心里登时一软,又毫无底线地想:算了。
小师弟喜欢就好。
反正他起初也没打算真找只灵兽来签那劳什子血契,打架也用不上它。山海门大师兄,理当是保护者角色,保护师弟妹,保护山门,保护凡人,再保护只鸟儿,也不嫌多。
想毕,方拾遗眼角一弯,笑得好看:“好啊。”
鸟儿:“啾!”
方拾遗随意拨弄着这傻鸟,嘴角扯出个不怀好意的笑:“若是将来不幸流落到什么不毛之地,这玩意还能烤一串。”
孟鸣朝笑眯眯地也戳了下那鸟儿。
鸟儿愤怒啾啾:老子是神啾!
可惜在场只有方拾遗听不懂它在啾个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