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低头看了眼这团子,笑了:“自然可以。门内弟子皆是五岁开始由师长带着习剑,不过师父不在,我来教你。”
看看这孩子弱不禁风的体格,他心里暗叹,寻了棵树,砍下根粗长的枝节,一撩下摆,席地而坐,翻手开始削。
孟鸣朝坐到他旁边,好奇地张望。方拾遗手巧,不过片刻,一把木剑的雏形已经出现。
“等到你十五岁,就能进‘剑丘’寻剑,若是找不到与你心神呼应的剑,师父会给你铸一把。”方拾遗边削边说,望舒锋锐难当,木屑翻飞,他手上不停,还有空侧头向孟鸣朝一笑,“本来现在该带你去领一把铁剑,不过那剑太沉,等你身子好些了再换,先用师兄给你削的木剑。”
孟鸣朝垂下眼,安静了片刻,轻轻问:“师兄对谁都这么好吗?”
木剑出了形状,磨去木刺,方拾遗顺手撸了把小孩儿的头发:“当然不是。”
孟鸣朝倏而抬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年的侧容,内心缓缓淌过一股暖流,挨到方拾遗身边,在他肩上蹭了蹭。
木剑削好了,方拾遗琢磨了下,在剑柄雕了只圆滚滚的鸟儿,刻下“鸣朝”二字,又从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百宝囊里翻出个红绳结,当剑穗给穿上了:“师兄课上亲手做的,丢了就打你屁股,罚抄一百遍《山海门经史》。”
他说着,露出细白的牙,少年的飞扬神采都压在了一双眉目间,笑得好看:“来,师兄教你练剑。”
当晚回去,孟鸣朝的腿都站不太稳。
小孩儿瞧着一戳就倒,性子倒是坚韧,提着小木剑跟着方拾遗练了一天,回来时困得眼皮子睁不开,饭都是方拾遗一口口喂的,喝了药就倒,呼呼睡得沉。
方拾遗好笑地捏捏他的脸,给他擦了嘴,脱下外裳抱床上躺好,随即翻开回来时去藏书阁借来的医书,仔细地翻看。
一目十行看完半本,方拾遗才宽衣解带,上床休息。
身边的小团子睡梦里察觉到,慢腾腾地挪过来,往他怀里钻。
方拾遗给他掖好被子,闭上了眼。
修仙之人几乎是不做梦的,睡到半夜,方拾遗却恍恍惚惚做了个梦。
梦里场景与他的房间别无二致,他的意识飘到了半空,低头看着孟鸣朝在自己怀里翻来覆去不安分地滚,正笑着,门忽然被人推开,有人走到了床边。
那人穿着身黑袍,脸上似乎笼在云雾里,只能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眼尾修长,如若刀刻,分明冷硬,却又泛着点不清不楚的勾人味道。
有些……奇异的眼熟。
方拾遗思考问题的角度向来和常人不同,盯着这个人看了看,心里悚然一惊:莫非我居然抱着小师弟在做春.梦?
惭愧,太惭愧了。
刚闪过这个念头,床边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了这个方向一眼。
没发现什么,他又低下头,冷漠地看着孟鸣朝,眸子微微眯起,嫌恶之意几乎溢出,安静片刻,从过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手。
根根手指冷白如玉,搭在了孟鸣朝的脖子上。
冰冷的杀意弥漫出来,连梦里的方拾遗也被刺激得一抖。
他背上蹿过股恶寒,见那双手陡然收紧,心脏狂跳起来,密集的鼓点似的跳动在耳边,嘴开开合合,终于挣扎着大喊出声,怒不可遏:“住手!”
梦境镜花水月般,摇晃着破了。
方拾遗出了身冷汗,睁开眼看向怀里的孟鸣朝。
小孩儿睡得沉,不太舒服地扭了扭,月光投射而入,他细嫩的脖子上,赫然有几个青紫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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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瞬间,刺骨的寒意钻进了骨子里,带出一身的白毛汗。方拾遗脸色几变,目光沉沉地盯了会儿孟鸣朝脖子上的手印,轻轻呼了口气,伸手在那细细的颈子上抹过,手印便消失了。
孟鸣朝的脸在方拾遗掌心里蹭了蹭,迷迷糊糊地冲方拾遗笑:“师兄?”
这孩子笑起来太有杀伤力了。
春风似的在人心头捅刀。
方拾遗宽慰地朝他笑笑,捏了把他的脸:“睡吧。”
孟鸣朝唔了声,伸手来搂方拾遗的脖子,靠在他怀里,唇角像酿着甜酒盛了蜜,挂着甜甜的笑,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
方拾遗一时不知道该哀愁这孩子没警惕性,还是该高兴这小屁孩无忧无虑的。
方才那人是谁?
为什么想杀孟鸣朝?
这孩子也太悲催了,自个儿一条命都是吊着的,还有人虎视眈眈。
方拾遗轻轻抚着孟鸣朝的背,等他的呼吸彻底平稳了,脑中莫名闪过那双金眸,有些奇异的熟悉,却稍纵即逝,抓不到尾巴,想不透彻。
不管如何,山海门上下禁制颇多,那人竟能无声无息地潜进揽月居,绝不能小觑。
正想着,屋外的结界忽然响起“叮”的一声,方拾遗愣了愣,轻手轻脚扒开怀里的小尾巴,顺手将枕边的小木剑塞他怀里——小孩儿喜欢那把木剑,若不是方拾遗不允许,简直想抱着睡。
虽冷且硬,不过尚可,小鸣朝不满地噘了噘嘴,抱紧了木剑。
望舒剑身竖起,懒懒地晃来晃去,代方拾遗守着这娇气包。
夜深更寒,外头撞上结界的是一枚传音符,上头附着的神识方拾遗很熟悉,抬手招来。
传音符化作温修越的虚影,出现在了方拾遗面前。
月光如水,倾泻而来,穿透了院中透明的影子。
山海门门主温修越是当世传奇,以剑入道,几十年前便再无敌手。民间关于温修越的传闻无数,有传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有传他是个三头六臂的壮汉,也有传他是个孤僻阴鸷的中年人。
其实都不对。
温修越,不过是个眉目雅致、神色温和的年轻人罢了。
“师父!”乍见到温修越,方拾遗又惊又喜,一身冷汗似乎都收了回去,心定下来,人也冷静了,压低嗓音问,“方才……方才那人,是您赶走的?”
温修越负手而立,神态平和,静静看着自己的大弟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另一件事:“拾遗,魔族有备而来,此战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来年,没有定数。你在山上,照顾好他们。”
方拾遗点点头,巴巴地看着他:“师父,小师弟……”
“喜欢小师弟吗?”温修越语气温和宠溺,像个问孩子喜不喜欢某个玩具的父亲。
“嗯?”方拾遗一怔,随即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喜欢。”
他一直喜欢明亮、漂亮又可爱的东西。
“喜欢就好。”温修越坐到院中池边的花树下,那树是方拾遗小时候从后山折来的花枝,无心插下,未料这花枝不仅扎了根,还在这灵气充沛的院子里得寸进尺,嗖嗖嗖地长得比方拾遗还快,气得方拾遗差点把它拔了。
不过十余年,这花树已经相当有规模,生命力顽强得像是栽进了十个方拾遗,蔽了半个院子,春夏之交时开紫花,过了秋,又会开白花。
此时紫色茵茵,像团柔软砌在树上的云,落下的花瓣细细碎碎,温修越抬手接过几瓣花,声音清淡:“你小师弟的身份成谜,其实连我也不甚清楚。十余年前,我同了惠大师在金光寺手谈,大师输我一子,为我推算解签,言山海门与我未来会有一劫,解局的关键,便是你小师弟。”
方拾遗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什么劫?”
“无甚大碍。”温修越弯了弯眼,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佩剑,“即便没有你小师弟,为师也不会有碍。这孩子坎坷可怜,为师现在无暇分神,便将他交给你了。方才那人不会再来了,不必担忧。”
虚影渐渐消失,最后余下张符纸,自动燃烧起来,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
方拾遗沉默地在院中站了许久,心底莫名沉甸甸的。师父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四师叔也不肯与他多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他们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紫色的花落了满肩头,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天光泛了白,才如梦惊醒,指尖下意识碾碎了花瓣,拂去满肩紫花,却依旧沾了满身清香,无声无息地溜回屋内,爬上床。
望舒像个孩子似的邀功,方拾遗不肯抱它,气得这把剑整个儿在空中一翻,砰地砸下来,直接把孟鸣朝给砸醒了。
孟鸣朝疑惑地睁开眼,凑过来要方拾遗抱。方拾遗踹开那把倒霉剑,把孩子捞进怀里,小孩儿在他嗅了嗅,像只小兽,眯着眼将头搭到了方拾遗肩头,咯咯轻笑:“师兄好香。”
“小崽子。”方拾遗好笑地弹了他的额头一下,“没大没小。”
带孩子是艰难苦涩又甜蜜的修炼,好在孟鸣朝是个省心的孩子,听话懂事,从不惹麻烦。
除了教他练剑,读书写字时,方拾遗发现这孩子聪慧得可怕,凡事一点就通,举一反三,有时甚至能问住他。
岑老头的宝贝疙瘩绿藤萎了三天才好,方拾遗时时带孟鸣朝去串门,担忧那倒霉绿藤又欺负孟鸣朝,有次和岑老头说完话踱步走进药园深处,正瞅见孟鸣朝站在绿藤前,满壁藤条都打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