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当时独守长沙,说得好听一点是地方根据地负责人,说得不好听就是军阀,这时候如果真站出来包庇,那就是坐实了“阴谋分裂”的罪名。在九门小辈的眼中,他还是长沙的大哥,是所有人的依靠,但他那点能量在中央政府剿匪肃特的时代洪流中,根本是毫无办法。所以他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了解九。表面上是佛爷铁血办案,背后则是解九妙手回天,他们两个表里一体,才让大部分当家逃出生天,而许多末端的伙计都做了祭旗。
“所以,小九对佛爷是绝对信任的,他最能体会佛爷的处境,每当佛爷需要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小九就会化身他的影子。如果没有那一次史上最大盗墓,或许他们并不会分道扬镳。”
突然听到了我最感兴趣的关键词,我急忙跟上爷爷的脚步追问道:“那时发生了什么?”
爷爷停下来,望着我说:“其实大佛爷和小九的分歧,在帛书案时已经有端倪了。后来小九告诉我,当时大佛爷说了‘我不能庇佑你们了,一切的差别就是差在力量’。造化弄人啊,当他们计划奇招抗日的时候,原子弹决定了一切;当裘德考出卖了老九门的时候,剿匪的洪流决定了一切。所以后来大佛爷什么都不信,他只相信绝对的力量。”
“绝对的力量,那是什么玩意?”
“终极。终极能带来绝对的力量。”
我打了个寒颤,猛地抓住爷爷的手腕,颤声说道,“你是说……”
爷爷肯定地点点头,说:“没错。张起灵出现了。”
三 启蜮 16
说话的功夫,我们两个已经走出了很远,雪地上脚印越来越多,路边也零星出现了早起的人,空气中一阵阵飘着早餐的香味,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会居然开了一通宵。爷爷带着我闷头往前走,我心里着急却不好意思催,跟着他拐了几个弯,就径直往玉皇山走去。
自打到了这边,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度过的,所以感觉一直不太明显,现在到了熟悉的地方,才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到了世界的变化有多剧烈。
明明是我童年真实经历过的历史,距离我来的时代也不过是三十年,可是单独截取出来,却陌生得好像另一个城市。没有记忆中林立的高楼,没有刷黑的沥青路面,随处可见平房和土路,所有人的衣着都像从电视剧里直接走出来的,土得掉渣。
这就是1985年,真正的我才刚满8岁。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世界是这个样子吗?我完全不记得了。
“先说回大佛爷身上。”我爷爷做了个上山的手势,率先踏上了曲折的台阶。
接下来他和我说的事非常深入,有一些细节,我甚至感觉是他绝不可能触及的,因为这不仅是张大佛爷当时主管的特别部门的内部机要,还涉及到许多他的个人隐私,就算是部门内部人员,也没有接触的资格。我爷爷能知道这些,唯一的解释就是有对内情相当熟悉的人向他透露过,比如解九。但既然爷爷没有在此解释的打算,我也就默默地听了下去。
“1956年,大佛爷组织了一次考查,叫 ‘张家铺遗址考古工程’,发现了张家楼底的大型陨玉脉,小九九可没开心死。然后没几年国家就开始搞‘大跃进’,于是不死者的研究也被提上了日程。说来好笑啊,怎么才能亩产上万斤,怎么让人活上几百岁,当时大佛爷领导的部门,都是在做这种研究。”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一个玄幻的研究碰上了一个玄幻的年代,还真是恰逢其时。
50年代末,整个中国正洋溢着“人定胜天”的情绪,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当时中国充满了“坐着花生过黄河”“生猪长得比象大”之类放卫星般的神话。可是这些神话,在那个年代里却都成了现实。没有人敢质疑,也没有人敢反对,只要提出一个“不”字,就是否定总路线的正确性。
张启山当时负责的关于长寿的项目,正是源自于早年他在江苏淮安的发现。那里是泗州古城的遗址,也就是张家本家的旧址。在张启山的深入探访下,他发现一些离世隐居的村落,里面有大量百岁以上的人口,甚至还有两百余岁的,说起前朝旧事如历历在目,于是项目组认为那里一定有长寿的秘方,申请加以调查和研究。
不过很可惜,那些老人们只不过是张家的外围成员,除了知道一切都掌握在族长手里外,一问三不知。张启山意识到,必须找到现任的张起灵才可能有进一步的进展,于是便开始在全国范围内筛寻张起灵,这就是后来“鬼影”所说的张起灵计划。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这个项目一开始有着非常崇高的目的:将长寿的办法推行到所有中国人身上,一方面能改善国民的身体素质,另一方面也能提高国力和生产水平。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张启山的特别部门的幕后,有着许多暗中支持的人力物力,他们怀着对共产主义的一腔热情,全情投入到虚无缥缈的研究中。
不过和狂热的大多数人不同,张启山心里其实很明白,这个项目没什么意义,正如亩产万斤粮是谎言,人人长寿也是做不到的。
张家的长寿有很强的限制条件,不仅要继承他们的特殊血脉,还要依靠陨玉。前者完全是仰仗先天优势,大多数国人根本不可能符合条件,而后者也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正如张海客之前和我说过的一样,佩戴陨玉饰品可以延长寿命,减缓新陈代谢,这似乎和陨玉与人体的生物共振有关,也是张家人大多能活上百岁的原因,但这个影响的幅度却难以检测,因为时间跨度太长了。而按照古墓中的记载,制作成尸蟞丸服下,又是另一种效果——虽然生理状态暂停了,看似变成不老,最终又逃不过尸化的命运。为此,他们不知消耗了多少死刑犯人,却始终没法打破这个僵局。
最终他们才绝望地发现,就像想用痔疮膏治癌症一样,他们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陨玉这种东西压根不能内服,只会制造一群敌我不分的怪物。而外用的效果也很有限,这么可疑的东西根本没法在全国推广。
可是在三面红旗的指引下,他们的研究是不允许失败的,对科学规律的藐视如乌云一样笼罩在众多科研人员的心上,严重阻碍了他们的正常工作。同时,“大跃进”的恶果逐步显现,国家进入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量的人因为盲目冒进的生产政策饿死——当然,这些消息当时基本都被压了下来,仅在呈报少数高层的内参上才有披露。
张启山自然也不会把消极信息向下属透露,因为确保队伍政治坚定、思想稳定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口粮是国家统一分配的,他不需要担心他的部门供给跟不上,但与许多党内人士一样,张启山的困惑不在于物质的匮乏,而是精神的迷茫:
如果他们做的事是对的,那为什么结果与希望的相违背?
明明是希望人们能“敞开肚子吃饱饭”,结果出现了饥荒?
就在张启山几乎对“长生”失去兴趣的时候,在一个到淮安村落探访的日子里,他竟然在那里遇到了一个生面孔。
按理说,这个村子他已经来过多次,村民基本都熟悉了,而这个村几乎与外界隔绝,除了他和他的下属外,很少人会有人来寻访,这自然不太寻常。
村民和张启山说,他们也不知道那人是谁,那人来了之后只说是等人,之后就到村口的茶寮中去了。那茶寮其实就一个茅亭,建在村口唯一的大道一侧,倒是个一夫当关的地方。
张启山走进去,站在那人跟前。那人还在闭目养神,身上穿着藏式的衣服,安静得就像一道风景。他显然也察觉有人进来了,睁开眼睛,朝张启山点了点头。
“棋盘张的传人,等你很久了。”那人的口音有些奇异,略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是张起灵。”
三 启蜮 17
张启山的第一反应是皱起了眉。眼前的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头上灰蓬蓬的,衣服也沾满了泥土,如果不是那冷静的态度,他会以为这是个招摇撞骗的流浪汉——毕竟在这条村里,他在探寻张起灵的事并不是秘密。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张起灵,第一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时候,全国所有名叫张起灵的档案都被送到了他的书桌上,老得掉牙的,嫩得尚在襁褓中的,强壮的懦弱的憨厚的奸诈的……甚至女的他也见过不少,尽管他不认为真正的张起灵是女人。
但这个人和其他的张起灵都不同。他太平静了,过去从来只有张启山召见别人的份,但现在他心里却油然升起一种被人反客为主的不快。
“你找我有什么事?”张启山只觉得不耐烦。他根本没有过多考虑真假的问题,因为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张起灵,他出现的时机都太不好了。
“我来取回盒子。我希望你协助我进入张家楼,然后我将用盒子完成族长继承仪式。这件事必须尽快,因为我时常会失忆,我想在头脑最清醒的时候完成它。”张起灵的遣词仍旧有些怪,但吐字比方才流畅了许多。他的语气仿佛在要一笔众所周知的债,对方不会不明白,也不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