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他们可能已经进入地下工事了。”文锦有些忧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说:“没错,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取我的建议。”
“你是指别去塔木陀吗?”文锦捋了捋发梢,“我还没想明白答应你的理由。连小张去也会有危险吗?”
“不保险。他——”我一抬头,才发现闷油瓶不见了,原本站的地方只剩下一行向西的脚印。
“他该不是自己去了吧?”文锦皱眉道。
“你等我一下!”我心中暗骂了句娘,拔腿便沿着脚印追了下去。幸好闷油瓶没走多远,翻过一座小山丘就看到了。他并没有走动,而是静静地伫立在山丘的另一面,眺望着远方绵延的魔鬼城。太阳已经西沉,满天云彩的金边压在他的头顶,显得他前方的景色幽远而空旷,然而用不了多久,这壮丽的画卷就会再次归于黑暗。
我心里一安,还没开口就看到他回过身来,“今晚有大雨。我们走不了,先在这里露宿。我有话想跟你说。”
夕阳下去没多久天空就开始闪电,所有人都进入到兵站休整。黑眼镜他们也回来了,熊背的样子变老实了许多,也不知道黑眼镜跟他说过啥,虽然偶尔还会哼哼唧唧,但自言自语的都是粤语,也没人听得懂。饭是所有人一起吃的,之后就各自分散。黑眼镜带着熊背去了隔壁,文锦也没停留太久,很早就说要休息,自己去了另一间卧室。
我原本想剩下来的事应该是我们三个打商量的,她这么一走让我有些茫然,但很快就有人告诉了我答案。
“她介意别人闻到身上的味道。”闷油瓶扒拉着篝火,声音低沉地说,“你心里知道就好,她时日不多了。”
我愣了愣,想起以前的事又叹了口气。她此刻的心境一定十分绝望,但正是如此,我就更是要阻止她踏上不归路。
“也许我逼她有点急了。”我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雨线,给篝火添了把柴。
闷油瓶默不作声,没有接着我的话谈下去。我想起黄昏时他说有话跟我讲,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头。
他要说什么?我不该来?还是问我为什么阻止他们去塔木陀?但是横在所有问题前面的,难道不是他还记得多少关于我的事情吗?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等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她的情况并不能改变什么,我还是那个观点。”
闷油瓶摇摇头,道:“如果我要去塔木陀,你怎么办?”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表面还是强装镇定说:“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我们认识过很多次,又变成陌生人很多次,我不可能看着你踩进坑里。塔木陀的事情你不会记得,但是我记得。我不能眼见这个事情再一次发生。”
“我记得。”闷油瓶说,“秦岭遇上你往后的事情,我都记得。”
我原本打算利用他的失忆,把时间打乱后告诉他一些真相,这下全都说不下去了。他看着我沉默了一秒,继续道:“往前的事,我也想起了许多。我记得和你有个约定,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缘由,我该与你讲述的。”
我忽然觉得很难受,不仅没有即将获得真相的兴奋感,反而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就像一个完全没准备过的考生,猛然被拉去考了一场毫无把握的试,然后拿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考卷对标准答案。我此刻竟然完全不想听他的话,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他马上要说的事情和他要去塔木陀的原因有关,他是铁了心的。
所以,其实他这次又是来向我告别吗?
“我不知道你想起些什么命运啊使命啊之类的玩意。但有的悲剧是完全可以不发生的,比如不是你去,比如换个时间去。”我深吸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如果不这样做,我肯定会忍不住冲上去揍他,“算了,你说吧,到底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缘由?”
闷油瓶闭了闭眼,平静地答道:“这不是命运,而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名字,是有意义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去认知。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那时我叫阿坤。我第一次恢复记忆,想起自己的名字,是在巴乃。我找到一些老照片和埋藏的铁块。”
他停下来,看了看隔壁的墙壁,那是文锦的方向。我想起当年二叔给我看的,从闷油瓶住过的高脚楼拿出来的照片,文锦和考古队的合影也在其中。这确实是古老的秘密,古老到我几乎都要忘记我早就触摸过它了。
我问:“你在调查文锦去张家古楼的事?”
“我调查她,也调查我自己。”闷油瓶握紧手说,“后来终于想起来了,我最不想回忆的那段记忆,我身为‘张起灵’的最大的失败。”
六 齐羽 50
闷油瓶的讲述非常洗练,虽然在西沙海底墓我已经听他讲过自己的回忆,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两次的用词有明显的差异。大概因为西沙的叙述是为了寻找出墓的线索,所以在细节上详细得多,而这次,仅仅是为了陈述一段尘封的记忆,所以更加偏重作为主体的“他”的感受。
于是这更加凸显了他异常清晰的条理性。
我甚至怀疑,这整段讲述是否早已在他的脑海中预演过了许多遍。
他说的,其实是地囘下工事事囘故的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比文锦说的更详尽,其中的细节也更接近真囘实,因为那时他恰恰被视为是挽救那200名军人的最后的希望。
与文锦的二囘手资料不同,他的信息来自于军方。盒子的来源,将它送往塔木陀的计划,以及执行人员名单、时间安排、装备采买……所有的情报都对闷油瓶和盘托出,只为换取一个救人的方法。
事实上,直到这200人打通地囘下隧道,发现陨玉内的遗迹前,计划都非常顺利。他们一直在定期向地面发送消息,部囘队也对他们的表现充满信心。再怎么说,这支队伍都是张家当时最好的精锐。即使是在体囘制内,也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真囘实的建制编号,因为这些都是从抗日战争起,就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好手,他们有老兵的智慧,同时继承了张家独有的长寿和坚韧的战斗力,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在解囘放后的新时代,被安排到最需要他们的边疆工作。新中囘国需要石油,但是能抵御西部盆地异常苛刻的自然条件,在长期的忍饥挨饿中保卫重要工程和珍贵的技术队伍的力量才是更奇缺的。
因此,进入西王母城的守城水道,反而算不上其中特别艰巨的任务。他们早有抗日战争的地道战经验,快速建立一个连通古遗迹的地道网不算什么。就连偶尔闯入地道的鸡冠蛇群,也不过是投喂给他们的粮食,吃不完的还会被送到附近的油田基囘地去改善伙食。
然而突如其来的,这200人都不见了,就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全部失踪了。
当时并没有发生任何事囘故,但唯一的坑道入口却再也没有打开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被用尽了,救援一直未见进展,一些油田的职工还自发跑来支援,试图用铁铲和锄头再挖出一条新的通道出来。
与此同时,在格尔木疗养院,闷油瓶的病房里一时迎来了诸多访客。
因为安排的四姑娘山与塔木陀两大工程同时失利,张启山那时已从机要位置卸任,原本深藏的情报逐渐浮出囘水面。那些闷油瓶曾经梦寐以求的线索,如今只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全数送到了他的面前。
可惜的是,闷油瓶并没能救出他们。由于四姑娘山的事囘故,他那时正处于伤重卧床的状态,除了眨眼和挪动几根手指以外,什么都做不到。在闷油瓶的讲述里,所有的视角都是第三者的,他甚至连现场都没去过。而他也并不像其他人所想象的那样,熟知西王母城遗址的情况。
闷油瓶的手攥紧了又放开,篝火的火星闪烁着飘荡在空气中,但映在他眼中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我等了一阵,估计他的讲述已经告一段落,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算是你的失败。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关系,你没有救他们的义务,也没有百分之百把人带出来的保囘障。说不定你去了,我今天就见不到活着的你了。”
他没说话,我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是担心龙匣,我可以替你去。虽然晚了40年,现在去取也不算晚。”
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虽然他未必听得进去,但我还是希望能稍微开解他。何况对他来说,比这更严重的失败多了去了,只不过还没想起来而已。人类有忘记的本能,能治愈大多数的伤口,他过去的人生充满了陷阱和背叛,没必要把旧伤疤再一一揭开。
但是闷油瓶摇了摇头。
“我的失败,并不是指没救出那些人。”他顿了顿,说,“我是指,我对我自己的背叛。”
我茫然地看着他,闷油瓶继续道,“我的记忆并不连续,我常在想,我是谁?我现在的想法,有多少和以前一致?又有多少是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