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已经很晚,不料竟迎头撞上了老痒。他戴着帽子,在瑟瑟寒风中走出医院大门,身前反背着小花的背包,两手环抱,动作显得格外笨拙。远远看到我和小花走来,老痒整个人愣了愣,一霎间就定住了。我原以为他会有一些过激的举动,但他站在那好久,终究什么都没做。
“要走了?”我打破沉默说道。
他扯了扯嘴角,好一会才道:“我认了。”
说完,他拉低了帽檐,眼神变得死灰一般,“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斗不过你们了。这一行谁多一分良心谁死,作恶的手段我拼不过,你们自求多福吧。”
见到他这样,我有点感概,“说得对。这个道理我几乎是花了一条命才学会的,你悟得比以前的我快多了。”
在他眼中,大概我和小花才是十足的恶人,而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驳。他还没有饱尝血腥的滋味,比起我折损的几十条人命,那点算计算得了什么?
这一行可怕的不是死亡,对人心的拷问远比死亡更可怖。暴风雨就要来了,现在离开对他更好。
老痒抬了抬头,用有点古怪的眼神看着我,不远处是小花安排的车,司机探出头来,催促他赶紧上路。他抬脚走过去,每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我,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停下来。
“我不知道你到底把吴邪当成什么。我没法把你俩分开,你们实在太像了。但是,你不要再接近吴邪了。”他恨恨地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害死了他,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算账的。”
我万万没想到他临别要说的,竟然会是这件事。小花没有救错人,他的本性不坏,还是我熟悉的那个老痒。
“谢了,我会尽可能保护他的。”
老痒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冷着脸从小花身边走过。小花没有回头,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之后的日子一下子冷清了很多。时间快入冬了,我的伤势好得不算快,但凭着不死者的体质还是逐渐恢复了元气。然而小玲珑并没有多开心,用她的话来说,现在的康复不过是在透支未来的寿命,好在尸化率的走势比较平稳,活个两三年不成问题。在没有比“黑金疗法”更好的办法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小花后来告诉我,吴邪的踪迹也找到了,就住在同城的另一家医院。他原本派了几个人去暗中保护,不过很快就发现,吴邪是被武警救起的,由于警方的介入,吴邪的处境远比想象中安全。倒是我这边比较麻烦,为了抓出内鬼,几番精密部署,最后却什么都没发生,看来对方相当沉得住气。
我感觉,这次调查我的应该不是张海客的人,因为以他的作风怕是没有这么太平。
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加关心的是老痒提到的“同源共鸣”。为此小玲珑没少给我做脑部扫描检查,结果一无所获——实际上后来“同源共鸣”再没出现过,吴邪那边的情况也是一样。
但小玲珑还是提醒了我,“同源共鸣”可能很难意识到,却不等于不会发生。按她的说法,当一方的意识十分干净,比如脑子放空或睡眠的时候,恰好另一方有比较强烈的情绪波动,就很容易发生。爷爷曾告诉我,小时候的吴邪遇上我会不断哭闹,甚至说胡话,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
“简单点说,这事情和你们两个大脑之间的信息差有关。那时候他虽然小,但是脑结构跟你是一样的,你一靠近他就等于在他大脑里放小电影,他不哭才怪呢。”
“那实际上会造成什么影响吗?”
“这得问你自己。你觉得呢?”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没想起什么来。那时候的我实在太小了,甚至不记得舅公带我到过皇陵里。再到后来,作为吴邪的我和“齐羽”的接点,也就只有在秦岭里做过一个在海底墓乱跑的梦。就像老痒说的,纯粹是终极的原因才偶然让我们俩的脑电波串了线。也许随着吴邪成年,我们之间大脑的信息差就不足以产生太激烈的反应了。
“总之,这种现象和你们两个的物理距离有关。”小玲珑听了我的话,依旧不放心地说,“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潜意识的影响却不能轻易说没有。人类对脑科学的认识太少了,谨慎起见,我建议你远离吴邪。”
我随口“哦”了声,心里另有打算,便没把话说死。对于我的反应,小玲珑很是不满,后来几次联合小花想逼我给个说法,但在那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们几个不得不放下争议做出新的决定。
六 棋语 26
天色已经全黑,连绵的雪峰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林子黑洞洞的,好像随时会窜出什么来。我点了根烟想让心情平静点,但效果不是太好。
小花为我设计的向导身份原本非常合适,因为我对长白山简直就像家一样熟悉,可这一趟并不像预想的那么顺利。虽然我成功混进了队伍,却还是在中途晕倒了,等我醒来已经在温泉边,一圈人鄙夷地看着我,我只好挨个跟他们赔笑脸。
顺子原来确实是晕倒过的,但我记得很清楚,我晕倒的前一刻曾感到脖子一麻。当时我身边根本没站人,是谁下的手?
既然在这群老戏骨身边当卧底,我早就想过类似的情况了,可现在事情变得有些微妙。对方没有声张出来,只是打晕了我,我晕倒的几个小时变成了盲区,虽然我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却不能保证一切都按我的记忆进行。
这支队伍里一半是我熟悉的友人,一半是心怀不轨的陈皮阿四的手下,在加上一脸不爽的过去的我,活像把捏不拢的沙子。是谁试探了我,又选择了不揭穿呢?
最可疑的人应该是闷油瓶,他有留下我小命保持沉默的理由。但如果是陈皮阿四呢?也许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向导,所以姑且留了活口?但是在我昏迷的时候,肯定已经被检查过了,他知道我的真实长相吗?另外还有一个让我担心的……
“顺子,这班我跟你换吧,你先去睡会。”
我放下烟,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吴邪掀开帐篷的门帘,径直坐到我的身边。
“不用,我拿了你们钱,这点事儿应该的。” 我尽量把话说得慢些,再带上点口音,反正朝族人的汉语各有各的不同,我在这边也混了很久,可以装得随心所欲一点。
吴邪露出略带失望的表情,摸了根烟在我身边坐下,伸手道:“借个火吧。”
我把半支烟递给他,借着月光看他的脸。最初的新鲜感已经褪去了,但是看几次我都还是觉得很感慨,原来那时候的我是这个样子,这么年轻,这么冒失。他如果知道近在咫尺的人是谁,一定会大吃一惊。
也是奇怪,我本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说,但面对面了,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就是我出来守夜的原因之一。我一直担心离他太近会引发同源共鸣,尤其是睡眠时间我希望能离他远点,另一方面,帐篷中都是老油条,不知道是谁对我虎视眈眈,我也睡不好。
如果吴邪是来试探我的呢?我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但很快就消除了。这里的大部分人在我看来都是透明的,尤其是吴邪,他内心的想法对我来说简直清晰见底。这是一场开局前就看透了所有人底牌的游戏,我需要掌握的仅仅是出手收割的时机。吴邪并没怀疑过我,我现在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这份天真,还是笑话他的迟钝,但我的要务之一是保护他,而不是和他较劲。
“你好点没?”吴邪对我努努嘴,“天气是太差了。”
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场白,给对方一个友善的台阶便于打开话题。我摸了摸后脑的肿包,干笑了几声,顺势问了我昏迷后的情况。就像用已知的标准答案来对答案一样,过程并不怎么有趣,听起来那段时间他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这种瞎侃也没什么有用的料,指望吴邪能帮我破案那显然是想太多了。
毕竟隔的年头太久,我早就忘了曾经和顺子的对话内容,于是和吴邪天南海北地瞎侃了一顿。他听得兴致勃勃,也顺道告诉我许多古墓的见闻,我心里不禁好笑,这里面他早把自己的身份卖了无数次,但最终还是没有点破。
“那既然这么危险,你还带我们来?你就这么缺这点钱吗?”吴邪忽然问我。
我听到背后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又有人夜里爬起来了。是谁对我们的谈话感兴趣?
想着我就略微提高音量,随口说了一个故事,将我见到的文锦等人进山的经过安到了“自己的父亲”身上。那是我亲眼看到的,要说得身临其境并不难,也正好说给身后的听众。有了雪山丧父的背景,我上山也显得理由充分了些,不管那人相不相信,用来钓鱼都是一个不错的饵。
靠着那么多年撰写笔记的经验,我讲故事的能力是日渐见长了。吴邪听着我的话渐渐沉默下来,一脸欲言又止的便秘表情,我突然特别真切地感受到了以前那些拿谎言钓我的混蛋的乐趣——他实在太容易上钩了,简直就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鸡崽,脑子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到底有没骗倒后面偷听的人我是不知道,欺骗自己倒是挺成功的,想着竟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也不再胡说八道了,草草就给自己的瞎编收了尾,顺势做了一个比较大的动作转身,果然就瞄到郎风在帐篷边作势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