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痒的脸色沉下来,“现在你体验过了。是克隆?是备份?无所谓了。我非常肯定,你们是同一个人。”
我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技术的?这种幻术,就我所知是张家特有的技巧,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
“张家?吴家?解家?哈哈哈哈……”老痒身体一倒躺在床上,干笑几声不再说话了。
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好,提到这个话题时老痒特别不对劲,眼中夹杂着羡慕和怨恨,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正戒备他会不会突然奋起袭击,他开口说话了。
“老吴。或许我该叫你一声‘小三爷’,又或者是吴家的当家。还有不肯跟我见面的花儿爷,我都他妈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傻子?可我看你们看得清清楚楚。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个?你知道这三年我在干啥吗?还有之前的二十年……你一点都不了解吧!”
他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接着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全身泄了气一样。他换了个姿势复又坐起,我感到他的气场变了,整个人冷了下来,看着竟带着几分阴沉的死气。
“你现在说给我听也不迟。”
“说给你听又能怎样?”老痒的手哆嗦着伸向嘴唇,叼着的烟头火光一明一灭——如果没有这个,他简直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明白他正在挣扎。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他们的经历无处诉说,不敢不能或者没人乐意听。看来我当年在幻境最后看到的“物质化老痒”,那份压抑和阴沉并没有半分掺假。
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说道:“既然你想听,我就尽管说吧。说一个你们从没有人关心过的,一个在老九门最末家边缘的,小人物的故事。”
六 棋语 16
老痒的故事总结起来其实异常简单,没有太多的枝节。他似乎也没打算长篇大论向我描述他的过去,或许是因为不愿意,也或许是因为无甚可谈。但我仍然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许多艰辛与无奈,这让我再次觉得,我对他的了解太少了。我原以为他是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其实却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生活。
老痒本名解子扬,正如我猜测的一样,他确实是解九爷解家的子弟。但从他懂事起,就一直在长沙的外家寄住,从未到过北京解家大宅,全靠他母亲将他一手拉扯大,生活拮据。吴家时不时会给他们一些接济,甚至老痒在大学后来我的小店打工,也离不开我家的默许,令他不至于落魄街头。
这其实全都是出于老九门之间的相互照顾,更别说吴家和解家关系非凡。当然,那时还幼小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老痒始终没有进入老九门核心的家系里。应该说,从一开始他与这些就是无缘的,他从小没有受到与盗墓相关的教育,而是按一个普通人的轨迹平稳地成长——和我跟小花完全相反。小花自幼就得到二月红的真传,而我表面上看是个平凡的大学生,但爷爷对我的耳濡目染也是下足了工夫。
这就是边缘人与正统继承人之间的差距。盗墓这一行看似旁门左道,实际门槛甚高,知识、技能、人脉盘根交错,外人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老痒不是没有想过进到这个体系中,实际上他会提出和我合伙也是出于这个私心。那时他执拗地认为,只有在这个体系中出人头地,才能改变他困顿的家境,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然而实际操作起来的难度远比他想象中要大,与我合伙经营店铺的那段日子更让他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那时我没心没肺地认为,我负责进货做账,他负责忽悠客人,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所有的货源都由我一手掌控,而我的上家是三叔,等于说经济大权完全在我。老痒想开发自己的门路绝非易事,自尊心也让他放弃向我求助,于是他首先想到的是向自己家里下手。
在许多的大家族里,都有“女儿分金,儿子分房”的传统。解家非常特殊,分家当基本上就是分古董,就连老痒家里也有不少。据说解九爷在文革前就有先见之明,将许多珍藏刨坑埋在地下,直到后来才重见天日,以致许多家藏都带着一股泥腥味儿。老痒妈妈是个外行人,这解家留下的大批遗物只是当作摆设,天长日久就成了老痒拿去变卖的本钱。
我不知道他究竟通过吴山居变卖了多少东西,这种亏本赚吆喝的行为也完全超乎我的想象之外,还天真地以为铺子能赚到钱全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而实际上那些家当的价值,以老痒的眼力根本判断不出来。
解九爷的收藏中能当作家产传到老痒这一代的,价值自然并非普通明器能比,这里面的绝大部分恐怕都是低价贱卖,永远地流失掉了。老痒掩饰得很好,我放在店面里的那些便宜货被他当成赠品顺手清掉,在账面上完全看不出半点破绽。想起第一笔交易成功的当晚我还和他大肆庆祝,如今知道事情的真相,都不禁感到几分凄凉。
尝到甜头的老痒趁我不在店里的时候,开始频繁地变卖家产,奋力积攥自己的人脉。他梦想着干出一番大事业,让解家震惊一番,也让老九门认可他的价值。而随着生意越做越多,道上的人逐渐发现这个山头,他也跟一些下地的混混熟络起来。我给老痒的提成一向不少,他那时也算过得有滋有味,后来还瞒着我悄悄干过一两票,只是找到的古墓都不是什么富矿,始终没摸到好东西,自然不如变卖家产的钱来得爽快。
但是家产再丰厚也有卖尽的一天,何况长此以往也与老痒的目标不符。就在他越来越焦虑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某一天,我凑巧跟三叔去长沙盘货,老痒照常在吴山居摆出他的私摊。那时王盟还没来店里打工,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半天没等到一个客人,正当他打着哈欠准备收摊的时候,一抬头才见店里多了一名怪客。
要说那人是怪客,是因为老痒从未见过那样的客人。三教九流的人他见得多了,可是那人虽看着年纪老迈,但精神矍铄,一身剪裁得体的卦衫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老绅士,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老痒在博古架上放的几件货物。
“老头,你买东西吗?要打烊了。”老痒皱起眉头打量那个怪客。一般来店里的暴发户和倒卖贩子居多,要不就是什么都不懂纯看热闹的路人。老痒心里揣度着,这个人看着像老学究,眼光虽是不凡,估计是附近哪所高校里的老先生出来采风,看到好东西就走不动了,但不见得有几个钱,还是尽早关门省事。
“不等店主回来?”怪客也没回头看他,反而是拿起一个木盒仔细端详,没有半点想走的意思。
“他不在。”老痒随口答道,说完心里感到有些不爽,心想自己也没说什么,怎么就被人当成是看门的,便又补了句,“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是老板。”
怪客呵呵一笑,扬了扬手里的木盒,“那你说说,这东西怎么卖?”
老痒皱了皱眉头。那个檀香木盒里放的是一套古籍,品相不差,但从来都无人问津,他甚至怀疑这货是解九看走了眼才留下来的,在所有家产里最不值钱。于是他随口报了一个价格,不贵,但对于一套书来说绝对算是高价。
怪客嘴里啧啧,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本条状薄子和钢笔,写了几笔后撕下递给老痒。
老痒瞄了一眼那张纸,抬了抬眉毛,“本店不讲价,也不收支票。”
怪客发出一声喟叹,“真不凑巧,出门并没带那么多现钱。”
“那就改日再来吧。”老痒扬了扬手,其实他心里有点惊讶,对方居然会那么爽快就掏钱,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支票我不会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假的。”
“既是如此,那我用此物抵押如何?”怪客思索了半天,又掏出另一个器物放在柜台上。老痒抬眼皮一看,一块怀表在桌面转着圈,他拿起来用手掂了掂,表盘和链条都是银做的,很沉,加上精细的做工,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那你明天再来吧,来晚了可别怪找不到我。”老痒把怀表揣兜里,心说那套破书也不值几个钱,就让他拿去。万一这老家伙不回头,把银怀表卖了也吃不了亏。
“一定赴约。”怪客作了个揖,悠然远去。
老痒并不期待那老人再次出现。第二天,他干脆在铺子里支起一个沙滩床,躺在上面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才感到肚皮上多了点重物,那檀香木盒竟安安稳稳地放在他身上。
他打开木盒,除了满盒的钞票,只有一封书信。钞票的面值总额远远超出当日他的报价,但更让他吃惊的是信里的内容。
“我与解九多年旧友,未想竟让旧友后辈变卖家产以度日,实乃心中有愧。盒中现金权当些微心意,不必细究,待他日店主在堂,我再登门拜访。”
老痒看完脑子一激灵,“嚯”地站了起来。
那个人知道他的底细!下回拜访,他背地里做的荒唐事就瞒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