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说完顿了顿,又说,“也算是吧,他小时候就很沉默了。”
我以为接下来他会把跟我讲过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再跟我讲一遍,那样就能顺便从细节里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但接下来他讲的,却是另外的东西。
“我们族里有个说法,说只要是族长,不管他原来性格怎么样,继承了张起灵的名号后,都会变得和其他人越来越疏远。”看了我一会,张海客笑了笑,感叹地说,“你一点都不惊讶,果然知道很多。他居然什么都肯告诉你。”
我装作得意地眯起眼,因为表现得和闷油瓶越亲密,我能挖到的内幕就会越多,
“高处不胜寒,自古都是这个道理。”
“不。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规矩把他们抬得太高,但后来我觉得不完全是那样。因为我们的族长,总是能在最正确的时机做最正确的事,就是这样,我们家族才能发展壮大。所以族里很多人对族长都有种崇拜心理,他们说族长不是人——只要当上了张起灵,就不是人了。”
我随口附和他道:“你说得对,他那么闷,确实不像个人。”
这大概就是闷油瓶给人的错觉。不得不承认,沉默对他的牛逼起到了很大的加成作用,但说到张起灵光环,就有些太扯了。他们要是真这么牛逼,张家现在怎么会衰落成这样。别的不说,泗州古城那次大内战就绝对谈不上是什么正确的事,城被淹了,张起灵被刺杀,还丢了族长的信物……可见还是要看对象的,至少闷油瓶前面那几个,我就觉得不怎么样。
想着,我又问他:“那你呢?你也算崇拜者之一吗?”
张海客苦笑了一下,“我们族里有个说法。据说还在前清的时候,某位族长交待一件事,下面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法本无意,道无不为’,还说凡事都不见得有意义,但还是有做的必要。这句话后来在我们家族里流传得很广,所以不管崇不崇拜,大家都会依令行事。”
这说法,竟然和我05年最后一次见到闷油瓶时的对话颇为相似。我像被针扎了一下,顿时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意义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意义”,原本我一直觉得只是一种感叹,但结合张海客的故事,显然就别有所指了。
他把这句话当成是族规,接受得轻松坦然,我却知道它会带来的后果。
我不能因为现在闷油瓶还活着,就忘了2015年的事故。如果我当时就听懂了他的话,是不是后来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都没法理解。
从表面看,这八个字的意思似乎很简单。道德经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是说天意无意义无目的,但又能产生天理规则,无所不包。这是很有禅意的话,可是放在这里却令人暴躁,因为没法确定他究竟是指什么。
这就好比有个人急着想得到答案,却有个大和尚不停地打机锋,那么结果不是举起屠刀,就是立地成佛。
我一定是前者。
张海客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拍拍我说:“我观察过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真的信得过你,才告诉你那么多东西。族长做事是说不出缘由的,我们早就习惯了,你可能还接受不了。不管怎么说,他能有这么个交心的朋友,我替他谢谢你。”
我一听眼泪都快下来了。狗屁的交心,为了调查出那些真相,我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那混蛋要是真跟我交心,我现在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呆在这个地方受窝囊气。不过他以前也就这个死样子,十年我都忍下来了,现在又有什么可抱怨?
我叹了口气,说:“你们把东西拿走,准备藏在哪?现在谁都进不去,不是更安全吗?”
张海客犹豫了一下,起身坐到我身边,小声道:“现在是进不去,但他们在研究一种机械,能代替人进去。青铜铃对机械不起作用。”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倒是忘了这是84年了,国内的遥控技术还不够成熟,可能还做不出能突破古楼机关的机器人,但他们一步步推进,迟早也是能成功的。
“要是他不肯帮忙,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也得去。”张海客语带忧郁地说,“这个秘密不能公诸于世,我相信祖上的判断。”
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惧。
我还想起了“鬼影”张起灵狰狞的脸孔,和令人胆寒的执着。
也许我应该冒这个险——既然闷油瓶不肯去,那他去了就会极大地改变历史。至少张海客的任务完成了,他就不用在04年再扮成我出现在我面前了。
另一方面,毕竟我是个随时可能因为因果悖论而消失的人,如果他去了巴乃,很可能就不会再与我相遇,我不会与他有那个狗屁约定,不会在2015年进青铜门,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最大的可能性是我会消失。我没法一直跟着闷油瓶到2015年,但张家人可以,尤其是这群保密派。他们需要族长,哪怕是为了利益,还可以派人去替他守门,十年百年地延续下去。
那是双赢的局面。
二 歧域 3
送走张海客,闷油瓶还是迟迟没回来。我向服务员确定了他的去向后,就顺着水泥主路缓缓往前走去。这里明显是个军区,远远能看到军车队和站岗的士兵,但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人了。极端的寂静和过于宽阔的场地,都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拐过一片仓库样的建筑后,我看到闷油瓶站在一个水泥广场的边缘,旁边是三层的营房和飘扬的国旗,更远处则是由铁丝网圈起来的跑道和靶场,一马平川。
他低着头很专注地在看什么,我走过去,才发现是泥地上的一汪积水。应该是前几天下雨留下的,因为地势低还没干透,剩下薄薄一层。许多草棍从里面伸出来,把水面切割得支离破碎。但就算这样,也足够装下一方天空了。云彩在里面随风跑着,看上去比仰视天空时要快得多。
“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呢。”我弯腰坐在干的地方,指着身旁的地面说,“那家伙跟我胡扯,故意的吧?”
闷油瓶偏头看了我一眼,也退后几步坐下了,还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特别希望你去,让我来说服你,还说既然你没当面回绝,就还有商量的余地。你猜我答应了没?”
其实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他不想让那些人进去送死,这正符合我的目标。
张海客对他虽然还保留了表面的尊敬,却也半点没有要征求“族长”意见的意思,说明张家的权力结构现在已经名存实亡。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族长的神性是扯淡,不然这边直接一道命令说不许去,谁还敢乱动?
见他不说话,我又问:“你是不是信不过他们?怕东西被独吞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依然看着那汪水,好一会才突然道:“牺牲许多人去做一件事,你觉得对么?”
我愣了愣,很难想象他会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因为人类的大多数事业,都是牺牲许多人做出来的,长城、运河、抗战,甚至核武器的研发,那些当然都不能算不对。
但我相信他会这么问,也不是真的想区分对错,而是心里拿不定主意——真不容易啊,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的家伙,居然也有拿不定主意请教我的时候。也许我这次真的能成功,打破“劝阻闷油瓶必会失败”的诅咒?
“其实世界上的事很多都没有好坏之分,只有该不该做而已。”我随口说着,突然看到那水面抖动了一下,细看才发现里面竟然有无数的蝌蚪在游动,密度相当大,应该是水洼缩小后不得不挤到一起的。
青海气候和中原不同,没想到居然还有蛤蟆在8月繁殖。我呆了呆,突然就明白闷油瓶的想法了。这一洼水必然会干,这些蝌蚪必然会死,而在他眼里的巴乃考察队,就像这群蝌蚪一样,不可能活着从古楼里走出来。
看到死亡只要坚强就够了,但预见到死亡,却很少有人能无动于衷。
“你想救他们?”
闷油瓶第二次摇了头,苦笑着说:“你想得太简单了,那里很危险。”
我在心里“啊”了声,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太乐观了,虽然上次主要是我送去的假密码闯的祸,但我们损失那么惨重,也只换得在古楼外围转一圈,真进了核心区域,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想去,但又太危险,依他的思路,结论就很明显了……
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太天真了,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拒绝的。不管是文锦、霍玲,还是老邓那种,他似乎不会特别憎恨某个人,这不仅仅是出于善良,而是他对牺牲这种行为有着近乎本能的厌恶。
所以如果现在我经历的一切,就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事,那他一定去了,而且出了什么意外,才流落到被越南人捡到的境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失忆的原因,这小子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冥顽不化啊。
“你想一个人去吧?”我说,“别太自大了,这个斗不同以往,是你自己家的祖坟,你该比我明白吧。”
闷油瓶“嗯”了声,道:“他们的力量本来就薄弱,没必要为了权力斗争送死。”
这也许是他最老实回答问题的时候了吧,我恼火地站起来,真恨不得抬腿把他踹进水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