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的手就停在了一张牌面上,一个片段像闪电般照亮了一切。为什么我之前完全没想过这里?
我直起身,把卡片丢到桌面上。现在我已经知道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了。
我给爷爷留了个言,立刻就动身。几日的路程后,我很快就回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云山薄雾,潭水清明,我站在湖边,凝视着深不见底的一汪碧水。
我曾经在湖下的村子里见过许多石碑,当时我以为是瑶寨特有的阿常碑,用来记录法典和族规。可是后来当我和胖子发现水底的村落和现存的村落是成镜像的,那么事情就不再单纯了——我们并没有在西贝村里见过阿常碑,为什么唯独它们没有被复制出去?
这一趟目的比较简单,所以也没太多可说的。帮会里有成员在那里常驻,连潜水用具都是现成的。两个人绕过村庄,连村里的人都没有惊扰,连夜步行进山,到了湖边我们就往湖底下扎去。
那是一片青灰色的世界,水下的能见度比起十几年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按照回忆一路潜行到古寨边缘,没多久就看到那一片石碑群的轮廓,在幽深的水底宛如墓场般肃穆。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放慢了潜行速度,向石碑们缓慢游去。上一次我见到这些石碑的时候,上面的字已经完全溶解了,不过在靠近后我宽下心来,现在的字迹尚且清晰,在潜水灯的扫射下,笔画纵横,分明就是张家楼中的密文字符。
猜对了。我握了握拳,扬手跟搭档打了个招呼,正想着怎么把这些石碑拉上来,没想到他一个劲地对我摆手,在水底绕着圈就是不上前。眼看着氧气瓶里的余气快要见底了,我只得跟他一起浮上水面。
我凫着水把头盔脱下,“你什么意思,现在说清楚。”
搭档也把头盔脱了,喘了两口气才开口,“齐哥,我要是知道你是找这个,就不叫你下水了。你把那些石碑拉上来是白费力气。”
“为什么?”
搭档捋了捋潮湿的头发,本来已经有点秃的头显得头发更少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我跟他一起下山去到他驻点的板房。他在地板上摸索了一会,打开暗格后便示意我过去看。
我打起手电,暗格的下方是一个藤箱,一块石碑躺在里面,看尺寸正是那种“阿常碑”。
“这是以前挖上来的样本?”
见他连连点头,我蹲下去观察,看到石碑的表面有许多龟裂的细纹,整体已经完全酥了,便伸手抹了一下,没想到竟然像掰面饼似的抓下一层石屑来。
“不好。”我用指尖搓了几下,泥块一样的石屑变成了更细的粉末,心更是直往下沉,“侵蚀得太严重了。”
五 齐羽 23
“是多久变成这样的?”我马上追问了一句。
“捞上来之后眼见着就变了,马上填回土里养气还是没用。”
我心想坏事了,这货是“糖衣”。
所谓的“糖衣”是盗墓贼的一种隐语,有些倒斗的为了立即转卖到手的明器,会把买家带到夹喇嘛的队伍里“开围席”。这既是便于销赃,将古墓里的明器现挖现卖,同时多半带有陷阱性质——不少精明的盗墓贼手上总会预留一两个古墓,事先在里面埋些西贝货进去,等把买家带来后装作刚出土的卖掉。买卖双方钱货两讫,一拍两散,当你发现不妥后,到时候追究责任给个差评都做不到。
即使不是西贝货,也很难保不会遇上“糖衣”。糖衣何解?表面甜蜜实质苦涩,皆因“到手即化”。许多明器埋在地下成百上千年,一旦脱离地下环境就会马上变质,在地底刚挖出来看着还新鲜,过一会就会变形走样,有的甚至整个消失掉。这种事在公开报道里也时不时有所提及,像马王堆汉墓的藕片、秦始皇兵马俑身上的彩绘,都是典型的“糖衣”。
传闻“糖衣”这个说法最开始是北派先流行起来的,他们那边年代早的古墓多,常遇到这类现象。尤其是黄河流域,早年开挖古墓的人没有文化,对明器的见光死没有认识,往往挖出一批明器后就地分赃,等他们各自回家后发现明器异常,还以为是对方有意掉包,之后便是各种猜忌和械斗,由此不知引发了多少血案。据说后来北派搞出诸多规矩,其中有一大部分原因也和此有关系。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强化盗墓的仪式感,延长开棺取物的时间,这样明器就没那么快被就地带走,若是明器当着众人的面败坏,那就是墓主要把东西带到阴曹地府,天注定盗墓贼得不到,便不算任何人的责任了。
后来“糖衣”的传闻逐渐传到南派,至于是怎么从内部械斗演化成“开围席”坑外人就不得而知了。这种事情跟赌石一样不靠谱,只能蒙骗哪些啥都不懂只会看新鲜图刺激的土豪,像我这种做门店生意的是从来不参与的。没想到现在会遇上,这种事就算是鼎盛时期的三叔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解决办法,万一遇上只能回填入墓,更别说是我这种低端玩家,一时间实在是束手无策。
那天深夜我一个人留在了湖边,看着水中的月亮直到天明,身边一地的烟头。
求之而不得。
上一次有这样感觉还是闷油瓶和胖子在湖里失踪的时候,当时是生死未卜,但却是咫尺天涯。我看着自己映在湖面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起来,把最后一支烟踩灭,忽然就体会到了一个人能力的极限。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板房,本想将整块石碑带走,但那石碑只是勉强维持着形状,稍微移动就扑簌簌往下掉渣滓,更别说看清上面的字迹了。最后我只好捡起一块较大的残片,便匆匆赶回了杭州。
“这是水化后产生的副作用。”钱老看过后下了结论。
“怎么说?”我皱起眉头,“不是湖水的侵蚀溶解吗?”
如果是湖水的侵蚀,那在脱离水环境之前就已经瓦解了。”钱老捏起一片残片看了看,“这个里面有石灰岩的成分。”
果然是专攻金石篆刻的行家,眼神毒得很。建筑的材质我略通一二,跟着看过后也点点头,这岩石和那时我在巴勒布岩洞见到的很像,想着便补充一句,“应该是喜马拉雅山石。”
“这便对了。”钱老淡然道,“石灰岩是碱性的,只要水的酸性不是太强,溶解速度并没有那么迅速。但问题是水分进入矿石的晶体结构,很容易形成结晶水。当你将石碑取出来之后水分蒸发,矿石微粒就会立刻崩解。”
我拍了下脑袋,亏我还是学建筑的,为什么会没有想到呢?这和建筑石材泛碱的原理是一样的。可是这种质变几乎不可逆,我有点担心,“要不我去拉一队水下摄影先把照片拍下来……”
钱老摆摆手,“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如果我前面的推断正确,这些石碑现在极度脆弱,水底车、相机防水罩、水下闪光灯,哪一样不是文物保养的大忌?水波扰动和强烈光照都会对矿石造成无可挽回的破坏,到时你再想看,后悔也晚了。”
我还想申辩,但转念想起这个年代连数码相机都没有,便不再说话。我第一次见到那些石碑是在十数年后,那时的文字已经全数消失殆尽,只留下无数的坑洞留在表面,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难以评估。若是没有十全的把握,确实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要使用特殊材料在石碑表面做吸附涂浆,直接做固化,那样无论是做拓片还是就地修复都能把碑文内容保存下来。这需要一双巧手,我认识一个修复师能做,可是……”钱老沉吟了许久,又问,“按你刚才说的意思,那些石碑现在是在水里?数量很多?”
“巴乃某座山的湖底,那数量显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回忆了一下,那些石碑比我以前见过的还要多上几倍。
“那很麻烦。这事情就跟在水底酿豆腐一样难。我认识的那位修复师人称楠姐,文革时蹲过牛棚,现在有严重的风湿。而且她也老了,这种下水的体力活对她来说太难。可惜啊可惜,除了她,这世上很难找到有别人懂这门手艺了。”
“但这就不是全然没有希望。”我沉下心来,感觉沮丧的心情消退了些,“或许你可以为我引荐一下。”
没过一会我就拿到了他所说的那位修复师的地址。钱老没有跟我去的意思,一方面是这里的研究离不开他,另外他也不看好我能把那位劝出山,再怎么说人家确实是身体条件不允许。但我觉得无所谓,毕竟我需要的是只是技术,不一定是本人。实在不行求楠姐把配方出让,再想办法学到她的技艺也不迟。
可是,当我捏着写有地址的纸头正想出门,迎头就撞上了一个我绝不想遇到的人。
“医生。”我苦笑着把手揣进兜里,“您怎么来了。”
“来抓人,广西扑了个空没逮着你。”舅公冷哼了声,谈话间已经和几个伙计一起迈进屋子,“反正你是打算等自己的头没了再去报到了,对不?”
“什么人吵吵嚷嚷的。”钱老扫视了进屋的人几眼,当他认出进门的几个伙计里还有前几天来帮过忙的,脸上分明现出了几分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