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的回答对你没什么帮助,你的脸色更沉重了。”钱老嘴上是这么说,但语气却没有特别在意,彷佛我的反应早在他预料之内。
我轻叹了一口气,“还没能从中找到头绪,和我所知道的东西相对比又是一个新的碎片了。”
“碎片都是假象。你认为是碎片的东西,不过是整体的一部分,就像这些纸片一样,”钱老指了指那些在铁丝间飘扬的袋装资料夹,“关键是找到事物之间的联系。当你看穿他们之间的联系,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很多时候考古就是这样,在纷杂的碎片信息中一点一点往前摸索,指望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
“……容我再想想。”我看着那些纸片,心中盘算这确实也算一种办法。
钱老看了我一会,又道,“我喜欢你身上的那股冲劲,但也不要用力过猛。你让我感觉,像是一个将死之人拼命在追赶着什么。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都还没着急呢,事情总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我愣了一下,心知他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抹了把脸点点头。钱老这种老学究是寂寞惯的人,知道事物研究的方法,自然能沉下心去。我是习惯了下斗必有收获,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获得情报,看来事情没有想的那么容易。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回忆,过去经历的事件仿佛爆炸一般塞满了我的脑子,我甚至有种随巨浪翻滚的眩晕感,等略微缓过劲来,一抬头已经到了“图书馆”门口。爷爷站在甬道间,正指挥着伙计把石片拓印往外搬,看到我只点点头,也顾不上打招呼。
我陪在爷爷的身边看了会,心里也渐渐静了下来,一路谢过搬运的伙计们,等人都走得差不多后,我们才终于能说上几句话。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把自己遇到的困境说出来,想了想只开口说要再拿些纸笔,最好是带孔的登记卡。
爷爷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道:“现在天色不早了,急用吗?”
“是的。”我想想自己所剩无多的时间,顿了顿便如实答道。
爷爷略一思索,说:“那我书房里应该还有备用的。”
“书房?”
“只是这附近的一个房间。跟我来。”说着,爷爷就沿着甬道往前走去,我随着他走了一段,果然别有一番天地。
那是一个狭长的墓室,形制与其他房间并无太大差异,唯一不太一样的地方是从墙角到穹顶的一整面内壁刻满了铭文。我扫了一眼,大体都是些督师北伐、复兴家国的内容。墓室的中央有一套老式的书桌椅,但一看就是近代的货色,与这北宋皇家的埋骨之处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我跟着爷爷走进室内,摸了摸桌面并没有多少灰尘,显然他还不时前来光顾,并没有丢荒这个地方。他拉开抽屉,里面堆着不少字帖,还有许多写满了字的纸。
“啊。”我忽然想通了什么,正想说下去,爷爷马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别让你奶奶知道这地方。”
“得,我又不可能和她老人家打照面,想也没得说啊。”我暗自觉得好笑,没想到爷爷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敢情以前他读脱盲班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在家里写字,全躲这里来苦练了。我心照不宣地说,“但是让她知道也没什么吧,奶奶可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你又不是躲在这偷偷给霍仙姑写情书。”
“不,我只是想让她远离这个行当。她虽然喜欢听我下地的故事,但那些故事到她听去为止,就结束了,今后我们创造的,应当是踏足于地面的人生。”爷爷说着展开一卷纸,几行漂亮的瘦金体露了出来。我看着纸面上的字,忽而心头震了一下,心里那几分不正经立刻烟消云散。
“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爷爷将纸上的字念了出来,露出怀念的笑容,“这是挺后期写的,那时已经能看不少经书典籍了,当时啊……你还在娘肚子里,我就想着要起一个有文化的名字。更早些的时候,还全靠抄这里的铭文练习。哈哈……我写得还可以吧?”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怎么回应,小时候与他相处的许多回忆忽然都涌上了心头。
这是非常奇特的体验。在我的记忆里,他与我一起玩耍、一起吃饭、一起写字,在我的心目中他的身影一直都是伟岸的。现在他的形象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可在我看来,不过是个平凡到极点的老人。
唯一不变的,我与他拥有一脉相承的血缘。即使时空倒错,我们分隔或是相逢,这事实都没法改变。
“嗯,岂止是写得可以。”我在心里又一次默念了纸上的那两句话,“没有比这句更好的了。”
“那么这里的纸笔你都拿去吧。”爷爷把抽屉整个抽了出来,找出一把裁纸刀和好几支英雄钢笔,还有几瓶墨水和一大沓白纸,“不过卡片没有,得你自己裁。以后这个房间也归你了,你要做什么?”
“找出事物之间的联系。”我一边应道,一边抽出那些已经写了字的纸小心叠好放在一边,“我在钱老那里看到了一种不错的办法,打算自己试一下。”
五 齐羽 22
我找出裁纸刀,按钱老那些纸片上的内容,效仿着把白纸裁成卡片般大小,然后将现在已经掌握的线索一条条写了上去。记得胖子也有这么个习惯,喜欢把所有的可能性和线索全部写出来,然后在上面圈画,找出其中的关系。
在爷爷的协助下事情做得很快,桌面上马上就堆满了一堆卡片。那些关键地点我都建了词条,再把相关细节分列在下面。比如泗州城,就有“张家故城”、“屠杀事件”、“阎王”等细目,而巴乃就更多了,“布洛希”、“密室”、“玉脉”、“古楼”、“廓尔喀军刀”……算得上是东西最多的地方。而在这些分类中,也会有一些重复出现的东西,比如“六角铜铃”和“不死药”,那正是贯穿一切的线索。
这项工作非常费时,不过在写的时候,我不断想起一些被遗忘的细节,使一切变得比想象中有趣了一些。
“你小时候就是这么学认字的。”爷爷笑着拿起几张纸片看了看,“你打算这样找突破口吗?”
我扫视了一眼桌面,“不知道,只能靠天来牵线了。”
我把它们抓起来,以洗牌的方法洗了洗,然后从里面抽了两张出来放在面前,就像小女孩玩塔罗牌一样虔诚——实际上这和玩塔罗牌也确实很像,都是一种对联想力和信息处理力的锻炼,只不过她们用固定的牌面联想结果,我则是强迫自己寻找两个元素之间的联系。
第一次的牌面很无聊,“石中人”和“玉脉”,就好像在强调它们一个是肉一个是蛆似的。
我又洗了洗,屏息静气地抽出了另两张。这次的是西王母和青铜树——这不算是个意料之外的组合,因为西王母的青铜文明很明显和那个古怪的铜树遗迹有关,可是具体是什么联系却很难想象,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棵古怪的青铜树是怎么来的,它远超过当时的科技水平,难道西王母是给了周穆王一棵树苗吗?
没有想通。我随手把这两次的结果记录下来,然后继续抽牌。
“这比抓阄的效率更低。”爷爷看了一会,对这种办法似乎并不看好。
“但是排列组合的数量总归是有限的,现在局限着我的是我自己,放弃自己固有的经验,说不定会有转机。”
之后我们再没怎么对话,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都是沉默的,但我的心情却是逐渐地沉淀下来。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爷爷站起身,“我要回去了。”
“我送送你。”我也起来活动筋骨,顺便打算整理下思绪。
“不了,还是不要招人耳目。”爷爷把衣服整理了一下,“但要提醒你一下,比起有限的排列组合,你的时间更加有限,你可不要忘记了。”
我停了下来,想起有一件事我没有去做。说好的到舅公那里报到我几乎都抛诸脑后,看来“无组织无纪律”的帽子我是戴定了。特别是在地下室搞了那么一遭,还余下多少天根本无法确定。我一直没有回去“诊所”,也是因为不想让体检的结果令自己变得被动。但限定时间就摆在那里,总归是要去解决的。
“那——”
我才一开口,爷爷便接口道:“只要人还留在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我明白。”我心知他是要保我,心头一紧,随即又是一宽,“到了应该的时候,我会下决断的。”
待他走后,我回身重新对着桌面。卡片全部摊在我房间的餐桌上,乍看上去就像一幅花花绿绿的扑克牌。这些都只是信息的碎片,就像一块块漂在浩淼大洋上的浮冰,互相之间隔着几千米深的大海。
时间不多了,从最想知道的事情找起吧。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将所有的卡片全部排开,然后抽出了我现在最关心的一张卡片:“仪式石碑”。
我最想找到的是它的下落,那将它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我拿着这张卡片,往桌面上的牌阵和地点有关的卡片一一比照过去。我甚至感觉有些紧张,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有神谕,但从感情上来说,下一张能配上的牌面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