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我不接不明不白的工作。”钱老皱起眉,似乎并不喜欢我给他的高帽子,不过语气缓和了不少。这些老一辈的学者都很有个性,用钱是没法收买的,但看重大是大非,倒无妨说得详细点。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个承诺,它关乎一个人的命运,也关乎许多人,如果硬要打比方,倒不如说是类似环境污染的防治,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儿。您看现在的天空多么晴朗,如果不遏制工业污染,几十年后就会烟尘肆虐不见天日。”我打了下手势,然后才想起和他解释什么叫PM2.5他也听不懂,于是作罢继续说道,“反正主动权在您手里攥着,您要是发现有问题,大可以随时终止工作,什么都不告诉我,对不?”
钱老闭目不语,他双掌拢在肚子上,两个拇指打着转。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如果我不答应呢?你能怎么办?”
我摸出了一根烟点了起来。我能怎么办?说去找剩下的那一个人?
不,这不是最佳答案。且不说茫茫人海里我找不找得到那个人,即使找到了,也难保今天的事情会不会重演。
然后我意识到了,这就是最后的试探,我的这个回答决定交易的成败。表面上看,他是在问我的预案,但实际上,他是在掂量自己的选择。只要我说出会找另一个人,我就输了。他肯定会回答“那你就找找看吧”,之后这件事就会石沉大海。
人只要还有别的选择,就会犹豫眼前的决定。我是最深切明白到这一点的人。我要破局,只能斩断他的后路。
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从被诓的对象变成诓人的主谋,从03年我入局以来积累的被骗经验换来是这样的成长,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大概是我诡异的笑容引起他的警惕,钱老皱着眉头说:“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会采取破坏性的举动,把这个秘密泄漏出去。”
钱老脸上现出了讪笑,“到广场上叫嚷?在大街上发传单?你会被人带走,然后被抹杀。”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多年来我费尽所有办法,想要揪出黑幕背后的‘它’出来,结果‘它’从来不现身。”我又抽了一口才掐灭了烟头,“对我要杀要剐,这件事我都会必须去完成,个中的代价不作考虑。我还有最后一条路——在美国我有几个熟人,他们是中国通,对这些东西也很感兴趣——实际上他们追查这个甚至比我还早,所以我会选择跟他们合作。现在改革开放了,有钱有资源几乎就是一切。”
“你疯了。”钱老的脸当即黑了下来。“你知道老狗是花了多久才洗的底?你一个小毛孩要将文物拱手送给外国人,你以为他们就懂中国文化的精髓?”
我很镇定。说实话,以我目前的身份,也不可能找裘德考他们帮忙,所说的话纯粹是在虚张声势,现在钱老的反应完全在我意料之内。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恶人我要扮到底了。
“不,为了哄抬文物的价值,他们会全力破解这些拓片,就像对狗爷的那片战国帛书那样。他们有技术有团队,进步得比我们国家更早、更快。”我顿了顿,最后再次郑重说道,“可是在国内,我现在只能找到你。我希望保留选择合作方的权利。”
钱老的嘴蠕动了两下,最后终于站了起来,“好小子。你想看咱们中国人自己的本事。这活我接了,你等着收货吧。”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说道:“你说的最好是真的,一百八十多万的拓片数量太多,我这里装不下,你得为我准备更大的房间,还有几个可靠的帮手,有点文化水平的,我得有人帮我整理材料。”
我点头应允:“没问题,我不会亏待您的。我会付给您应得的报酬,另外人力物力您也不用担心。”
钱老瞪了我一眼,“你最好还要有点心理准备,这可不是小工程。我刚刚已经看过那拓片上的注释,他只是破译了语法和几个连词,核心词还未完全参透。如果你希望彻底搞清楚其中的意思,不可能今天开花明天就结果,恐怕得花上好几年。”
我扯扯嘴角,“五年,我可以等五年。在这以前希望您能出成果,什么样的都行。”
“可以,五年之内,我必定给你一个答复。”
“不胜感激。”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谢谢您的协助,我一定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钱老没有说话。许诺下周一再来拜访后,我就拿起“拐杖”准备离开,他忽然叫住我,
“等等。”
我回过头,“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想你不要误会,我会接这件事,其中有一半是为了完成老友未竟的事业……小子,你身上有两面完全不同的气质,但是你在谈到这项研究的时候,感情是真挚的,我想相信你正气的那一面,我也希望我没看走眼。”
我咧了咧嘴。回顾刚才的对话,我确实更像一个奸商,“谢谢。”
“我可没在赞美你。”钱老一挥手,“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和老狗的关系,也是秘密的一部分吗?”
我忍不住扶着“拐杖”笑了好一会,看来是被看出来了,“这是五爷的决定,我尊重他的安排。而且,我用这个身份出没会更方便,八爷也没什么意见。”
五 齐羽 20
下到西泠印社门前,爷爷果然等在那里,我就把经过简单地告诉了他。他听了也十分高兴,想了想又问我说:“你真放心把那些密文记录拿出来吗?”
“我想没关系。毕竟那个族长密室里的记录都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了,知道了也就那样吧。如果能查明白,反而可能帮我理清过去张家发展的脉络。那六张纸的内容是什么才是我最关心的。”我顿了一顿,“而且我相信爷爷看人的眼光。现在要忧心的,反而是人力物力的安排。”
“这个你放心吧,就是置备钱老满意的工作室得花点时间。”爷爷舒了一口气,笑着说,“不管怎样都太好了,你赢了一场。”
“我还没赢够。远远不够……”我望向西湖,此时正是风和日丽,湖面一片风平浪静,与我当天和闷油瓶在拉昂错相遇时的湖光水色比,又是别样的风景。
真是奇怪,明明和闷油瓶在一起的经历万分凶险,但当时的心情却非常安定。反而是现在的平淡风光,连一刻都松懈不下来。
“正气的那一面……”我回味着刚才钱老的那一番话,“那反面是邪气的那一面吗?”
吴邪,无邪,要继续往前走,我就得把自己的天真无邪消灭掉。如果说这场胜仗付出了什么代价,大概是发现了自己当反派的潜能吧。
没多少天了,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得趁着这些天都安排妥当。我最大的敌人,正是我自己。
回去以后,我马上跟着爷爷一起着手工作室的筹备。想我那么多年才招到王盟这么一个二货,人手物色就干脆全数交给爷爷打点了,我专心对资料做盘点整理。至于这点整理,也不过是根据我以前从闷油瓶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对石片做简单的归类。当时闷油瓶对我说过的译文,我也凭记忆默写了下来,能不能成为参考也说不好,只希望真的能发挥出作用。
趁着这段闲暇时间,我把小花从地下室搬出来的资料都浏览了一遍。可惜那些文件没有多大价值,虽然也和张家铺考古有关,但只是前期准备工作的存档,例如人员调动审批器材采购之类,只能证明在56年确实曾有一支队伍去过巴乃,而且规模还不小。其中的样式雷更是熟悉得能倒背如流的东西,张家楼的内外结构我早就看得生厌了,也算不上什么新线索。
随着整理的深入,我渐渐意识到,留给我可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并不是说时间迫在眉睫,而是我已经没法找到还能去做的事。
后来的那几天,我有事没事就跑去钱老那里消磨。爷爷给钱老物色了一间大得多的房间,但还是在西泠印社境内,按面积已经相当于一个小礼堂模样了,但里面的布置还是跟他原来住的地方差不多,硕大的空间里依旧是无数的铁丝网从头顶上穿过,几个小伙计在那里忙进忙出,将拓片搬进来摊开在地面,钱老在其中穿梭行走,走起路来弓着身子,让我想起美术学院里那些看着铺了满地的素描答卷的打分老师。
“去去去,一边呆着。”他一看我进门,马上塞给我一条小板凳让我坐在角落里,我只能蹲坐着仰望他干活,活像一个火车站等着被人招工的泥腿子农民。
我看着他走了一会,又回头走了几趟,不时地蹲下用一个带有格栅的硬卡纸反复比对,看着许久才拿出纸笔,对着临摹出其中一个符号。然后他将写有符号的纸片装入塑封袋里,夹到铁丝上拨到一边。
“这样做就能破译出密文的意思了吗?”这些动作我在这数日内已经看他做了无数遍,始终不解其意,忍不住就开口问道。
“提取语言体系的共性因子,对此加以系统化是破译的第一步。”钱老又白了我一眼,他踱步的步伐并没有减慢,“如果是表音文字就要提取词根,如果是表意文字就是提取部首结构。说是语言学,根基还是在于统计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