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镜站在小花身后,对着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开口。我有些疑惑,但慢慢回过神来了:那鬼手如果是尸化的不死者,那他的生前就是人类。可就算如此,他也不可能是朝夕之间就变成这样的。带他来的人既没有杀他,也没有养他,这个鬼地方也没有实验研究的条件,很明显他就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连同那些尘封的档案一起——恐怕那些人也根本想不到他会活到今天吧。
这确实没法对小花解释,他不知道什么是不死者,也不明白我们和他的差别,不管我说什么,都可能成为他日后追查的契机。
“唉,你又走神了——”小花果然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顿了顿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说不上来。”我缓缓地摇摇头,隔了一会又指了指黑眼镜,道,“你先上去吧,有些事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小花皱皱眉,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抱起档案往楼上走去。
我看着他走远,忽然想起那张封条,四下看了看道:“封条呢?放哪了?”
“那小子早贴好了。”黑眼镜侧头望着我,“你没事吧?才醒来有点后遗症?”
原来如此,还真是走神得太厉害了,都没注意小花出去过。我苦笑了下摆摆手,“那鬼手你打算怎么办?笼子呢?”
“鬼手我要带回去,笼子倒是没什么用,还在楼梯间里。”黑眼镜嘿嘿一笑道,“尸化后的样本很少见,特别是这么长年份的,有很大的研究价值。医生那边一直在高价收购。以后有新的也告诉我,给你提成。”
听到他像讨论商品一样讨论尸体,我有些哭笑不得,“都被你搞成碎尸了他还要啊?”
“那当然。这可是搞科研,碎的有碎的用法。”黑眼镜停顿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再说了,谁告诉你那是尸体的?粽子的死和肉的死是两码事。”
我心里一震,陡然涌起几分寒意。
因为陨玉的作用,虽然肉体损伤超过了修复极限,已经很难再表现出正常生物的特征,但那些肉块本身仍然保有活性——他的话从理论上理解不难,可从感情上还是叫人难以接受。按照这个理论,所谓的“粽子”根本就不存在,不死者在尸化的瞬间就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或大或小的“活尸”。
这么说真得要感谢他,当时雪山上的条件那么恶劣,他居然还把我完整地带了回去。
“好啦,那小子也走远了,你想和我谈什么?”黑眼镜回答完全部的问题,反过来问起了我。
“我只是想测试一下,看看我能力的边界。”
我回想着封条上的字迹。那必须是瘦金体吗?诚然换一个字体,我不见得会发现它是我自己写的。2004年的我,是因为察觉到封条字体的异样才折返的,所以它是链条上比较关键的一环。但不是所有事都能如此衔接得上,比如那只铁笼,穿越前的我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看上几眼,之后完全忘光了。这是一条断头的链条,如果我改变了这件事会如何?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感觉发生的事情似曾相识。”我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按照命运的剧本走。所以我想尝试改变一些事情。等下我会在笼子上做点文章。”
“嗯?你是说你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黑眼镜显然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不过不妨碍他的兴致,“笼子可以做什么文章?要是想把笼子塞回下层的话就趁早吧,封条上的胶水还没干呢。”
“恰恰相反。我要把笼子拿走,越远越好。”我淡淡地说道,“等下麻烦你帮我把它拖出去。我一个人办不到。”
黑眼镜看了我一眼,咧嘴笑道:“行啊,我最爱干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儿了。”
我装出没听出他在损我的样子,和他一起把笼子抬出了小礼堂。小花在门外奇怪地瞪着我们,不过大概是因为我今天的表现,他对我的想法已经没啥兴趣了。
出门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那个手印,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我这样做,算是和那尸化的人留下的手印一样,只是一种无谓的挣扎吗?
或许全都只是我的臆想而已。但我不相信事情一成不变,这算是我做下的一个印记,提醒我可以做到的事情。
如果命运强到可以扭曲逻辑,让笼子又回到被封条密封的密室里,或者我的这个举动让时空瞬间崩溃,那我只能认命。但只要不是这样,我会做越来越多这样的记号,直到翻盘的时刻到来。
五 齐羽 16
合上门的那一刻我在原地等了一下,但没有任何感觉。
我还存在,算不算是上天给我的些许鼓励?
“走了走了。老魏还在外头等着呢。”小花催促着将我们两个往前推,一直到了大路上,他就跑去叫车过来。
我们两个巴巴地把笼子推到路边,巨大的金属震动声引来了不知多少人的侧目。黑眼镜一屁股坐在捆好的档案上,望着我道:“这个铁笼怎么办?”
“你拿回家自己玩吧。”我把黑金古刀插回到轮椅后背,想想还是这样比较好掩饰刀具,便也坐在上面,抱起手道,“是要用来跳钢管还是干嘛的我管不着,只要别让我再看见它就成了。”
“原来你还有这种爱好?”黑眼镜啧啧了几声,“放我那儿你是想搅黄我的生意吗?别人会以为我心理不正常的,还不如找个卖废铁的拉走得了。”
“那随便吧。”我心说你以为你心理好正常么,也懒得跟他胡扯,拿起档案翻了翻,很快就找出了第一张黑色的文件。
现在我终于能够比较悠闲地看纸上的内容了,第一眼我就认了出来,这是一大张拓片,字迹不是很清晰,布满裂纹,看得出翻拓的刻面保存得相当不好,不过还是能辨认得出那是一种奇怪的文字,乍一看很像是闷油瓶在古墓中留下的暗记。
我眼皮一跳,感觉有戏了,这种文字我在张家楼族长石室里见过。为了看得更清楚,我对着阳光将纸面翻过来,忽然会心一笑,“想不到还有和我一样没职业道德的人。”
“什么玩意?”黑眼镜问。
我戳了戳纸面,“拓片的边缘有旁注。这种破坏性记号,是不是特有乾隆的风格?”
黑眼镜探过头来看,“写了什么?老子到此一游?”
“不是。”我展开给他,在纸边缘斑驳的墨迹上,有几行用钢笔写的小字,其中第一行是,“‘这种文字的破译办法,我已经找到了。’”
我心头巨震,下意识直了直身子,就听到黑眼镜接着我念了下去,
“‘然而纸短言长,想看译文,可参阅肆号拓片。’”
侧眼一看,拓片右上角果然有个壹字,于是在文件堆里一通猛翻,终于找出了所谓的4号拓片,果然拓印面积很小,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我大喜过望,凑近了细看,却发现这些字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笔画弯弯曲曲的,有点像大篆,中间夹杂着逗号和句号,最后还有一个奇怪的落款。
这就是“译文”?写的字谁都看不懂,难道这翻译其实是个西贝货,搞不出来就用鬼画符忽悠人?我拿着那张纸横看竖看,发现笔画很流畅,前后也有相同的字符,似乎并不像是乱画的,应该是某种成熟的密码文,而且写的人对它非常熟悉。
可他熟悉不代表我熟悉,没有对照表,密码文和天书没有两样。我满怀的希望都变成了一种近似被耍的郁闷,只好问黑眼镜道:“这上面写的你看得懂么?”
他伸脖子瞅了瞅,对我摊手道:“我看这就是个坑,故意等你往里跳呢。”
听了他的回答,我不禁苦笑了下。话说得倒也没错,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现在唯一的线索。
“你有什么看法?”
爷爷扶了扶老花镜,一边翻阅着拓片一边问我。
告别了黑眼镜和小花,我立刻就返回了杭州。一方面担心译文里有重要的秘密,不便让外人经手,一方面我爷爷的经营范围本来就偏向铭文碑刻,要找古文字专家比较有路子。
“我觉得,写这些字的人已经破译了拓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直白地记录下来,而是将自己的心得也写成了密文,所以我觉得……像是一种斗口。”我把在脑子里翻腾了很久的台词说了出来。
斗口是我们这行的行话。说到这个词,就不得不提行里一个特殊的分支——文物修复。
那是一个很说不清道不明的行当,因为他们本来追求的就是假亦真时真亦假的境界,其中最顶尖的手艺人既然可以修复外观有缺损的明器,自然也有能力按原样伪造,是为善还是作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实际上很多西贝货,就是他们之中某些抵受不住金钱诱惑的人做出来的。是鉴定的人火眼金睛,还是造假的人技艺高超,全看他们之间的斗法,而其中最激烈的争斗形式就是斗口。
这个词据说是北京潘家园传过来的,最早是说旗人子弟的斗鸟斗口不斗手,后来传到我们这一行,就成了踢馆专用名词,指的是卖家拿出一样东西让收货的人鉴定,明说是假明器,如果收货的看不出来是假在哪里,从此就要关门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