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觉得这几行小字像斗口,因为感觉到写下文字的人与斗口的卖家心理很像。要知道,去斗口的大多数就是造假者本人,他宣示自己知道一件明器制作的奥妙,却又不直白说出来,而是将其原样翻模,任由他人破解,看着别人为自己设下的谜题抓耳挠腮,为的就是享受戏弄别人的优越感。
唯一让我觉得异样的是,这几张纸是从张家楼考古的文件中抽出来的,按理官方文件应该不会有这种游戏之言,而且手写的密文虽说和拓片文字相像,却又有点不太一样,似乎更为简化,实在是让人搞不懂。
我和爷爷说了心中的疑惑,爷爷也认同我的说法,又说,“我看这可能不是斗口。你仔细看看,这些字真的不眼熟吗?”
见我没反应,他笑着摇了摇头,“提示你一下,这是某个少数民族的古文字。现存的中国古文字还没破译的,不外乎两种原因。一种是过于古老彻底失传的文字,比如甲骨文以前的夏文字;另一种是少数民族的古文字,这些民族的历史研究大多处于起步状态,有些还没研究出个结果,民族本身就先灭绝了。但是文字流传总有渊源,从现代的文字中,往往能发现破译古文字的线索。当年张启山为了破译古代文书,麾下就有许多语言学专家……”
“啊!”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密码文,分明是手写的彝文。
“妈的。”
想通的同时,我不禁骂了出来。那王八羔子,说把译文写下来,结果写的却是彝文,他是在玩文字游戏吗?
所谓彝文,也称为爨文、夷文、毕摩文,顾名思义,就是彝族人用的文字。和汉语类似,古彝文也是一种语素文字,以字表意,有近九万个单字。虽然我对少数民族语言不熟,但是也知道它是个麻烦玩意,很不好翻译。因为它虽然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却主要是掌握在各族的毕摩手上,流通范围不广,各自为政,导致异体字特别多。
换句话说,我就算能找来彝文专家,也不见得能把这段话给正确翻译出来。
“您找得出彝文专家吗?”
“专攻彝文的没有,不过我认识的人里有一个奇才,也许可以请来帮忙。”爷爷看看天色,“现在不早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拜访。”
五 齐羽 18
所谓魁阁,在我们这行也是个有点偏门的说法,但凡是知道一点的,提起来无不肃然起敬。它实际上是昆明一个小村落里的魁星阁,从文物价值来说并没有出奇之处,但在抗战时期,以费孝通为首的一群学者在那里组建了社会学研究室,费孝通将他从英国学到的调查法引进,开始了近代中国最早的社会科学研究工作。
与我们这些只关注死物的盗墓贼不同,他们关注的是活的文物,大到社会制度,宗教、经济,小到家族姻亲都是他们的研究对象。新中国成立后,五十六个民族的民族成分和身份识别工作就是他们做的。这是新中国最初的,也是最牛逼的学术集团,从那里出来的人后来几乎每个都成了国学大师。
当然,我们会知道他们,纯粹是出于一种功利的目的。明器的品种太多了,有一些哪怕是真货,如果没人能说明它的文化背景也很难定价。甲骨文的甲片在被人发现真正的价值前,不过是一味普通的中药材,少数民族的古董,更是冷门中的冷门,如果没有权威的评估,平常店家连收都不会收。
换句话说,只有那些有人有兴趣研究的明器才有价值。所以我们这行就必须关注当前国学研究的动向,从而判断哪些明器好出手,甚至形成了一种现象,就是建立一个专门的权威学者名单,根据他们的涉猎领域来控制市场的出货,没人感兴趣的明器就囤着待价而沽。而在这个名单里,有关古民族学的好几位顶尖学者都是魁阁出身。
所以我明白了,那个钱老是真正的老学究,也是真正的硬骨头。这群人是新中国社会学科的奠基者,他们心中的傲气和对祖国的忠诚不是那么容易磨灭的。
“可是……他说全中国只有三个人懂这个,其中一个已经死了,除去他以外,只剩一个人了,我们能找到那个人吗?找到他又愿意帮我们吗?”
爷爷叹道:“我也不知道,但办法总是有的。再说吧。”
我把心一横,停下了脚步,“我回去一趟,再说服他试试。”
爷爷回过头来,脸色满是讶异,“这不太可能吧?他这个人……”也许是看我杵在原地不动,他旋即放弃了劝说,苦笑起来,“好吧,我在下面等你,你不要太勉强。”
我点点头,再次朝小屋走去。
说服一个人有多么不容易,我是再知道不过了。在神山的山巅上,我和闷油瓶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同样也觉得无计可施。就算每个人的初衷都是好的,甚至连目的都相同,各自不同的想法也会让他们各奔东西。
我知道,找回终极盒子,让闷油瓶执行完全套的继承仪式,才是解决问题的真正办法。他选择去守门,就是为了帮我争取十年的时间,我怎么能够再次浪费?
只是一点小困难,在这里就停下实在太不像话了。我以前就是这样,觉得总有别的方法,别的后路,所以一再拖延,把最重要的事情都搞砸了。如果我连说服一个老者都不能做到,当初夸下海口帮闷油瓶分担使命又从何说起?
走到钱老的门前,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敲这个门是要对暗号的。但已经走到这里了,下去喊爷爷也很麻烦,我就按回忆敲了几下。
等了一会没有反应,我不觉有点烦躁,难道我敲门的暗号记错了?
想到这我干脆便一阵猛敲,也不顾什么章法了,结果拍得手都快烂了,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好家伙,这钱老也太沉得住气了,难道猜到来的人是我,打算来个装聋作哑?
我怒从心头起,抡起拐杖用力地往门上砸去,只是砸了几下,里面传出一阵响动,然后门就打开了。
当然,在这几秒之内,我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姿势,对着钱老摆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哟,老爷子,早上好啊。”
“好好好……好个屁!你再震下去,屋子里的拓片都要掉下来了!”钱老气得满脸通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第一,样本量太小,我没法分析;第二,这个机密太重大,奉劝你们别惹祸上身。你还来瞎折腾什么?”
“老爷子,您还没听我说破译的报酬,怎么拒绝得那么快呢?您也说了,这个秘密太重大了,比为国争光还重大——说得没错,没有比我更清楚这利害关系的人了。秘密为什么要被掩饰?因为它的揭晓意味着危机的曝光。但是——”我呼出一口气,略微平复了心情,说道,“即使将秘密毁掉,它背后的危机也不会消失。如果这是一个炸弹,您是想做把炸弹藏起来的人,还是把它拆掉的人呢?”
“你怎么知道这些?”钱老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不屑,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
“凭我是一百八十多万的主人。”我说,“我把它们都给你,怎么样?”
老爷子愣了一愣,接着笑了,“呵,到底是老狗的人,狗眼看人低。你以为我缺那点钱?”
我不急不缓地补充道:“自然不是指钱。我是说,我有同一种语言记录的一百八十多万张拓片,这个样本量绝对足够研究了。怎么样,您有兴趣了吗?”
他仍旧不信,冷笑了一声就要关门,我急忙把黑金古刀插进门缝里,“敢和我赌么?如果您不信,从今天开始我就会送拓片来,第一天一片,第二天两片,第三天四片,直到这些拓片堵住你的门,你就知道我有没有吹牛了。”
钱老从门缝后侧着头看我,我自然不示弱。两人互瞪了好一会,他看也关不了门,便不再理会我,径直往里屋里走去。我见他态度有些松动,跟着进门,重新说明了我的来意,表示愿意提供一百八十多万个密文石片供他研究,以及所有的研究经费。
“您猜得没错,这六张拓片背后藏有重大的秘密,甚至可能左右全人类的安危。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它破译出来。那一百八十多万拓片,和这六张拓片应该是同源的,我相信,用那些石片做交叉比对,对你破译密文会有很大帮助。”
这些话我说得极尽诚恳,老爷子望了我好一会,才摇摇头说:“凭一些古代文物就想左右人类的安危,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这里面记录了什么?太阳黑子的爆发时间?恐龙灭绝的真相?还是易经的正确解法?”
五 齐羽 19
“容我纠正您一下,一般说来,太阳黑子爆发还不足以左右人类的安危。”我露出一个占据上风的笑容,“至于这里面记录了什么,正是我要请您翻译的内容。”
钱老对我的放肆好像并不在意,冷哼一下又问:“你说得这么耸人听闻,就不怕我把秘密泄露出去?”
我沉吟了一下,便道,“这对我也是一个很重大的决定。确实您在破译的过程中,可能会知道很不得了的事情。不过,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互相信任的。您是一个爱国学者,有高尚的情怀,我相信这样的人应该不会随意背叛我。现在是市场经济,像您这样的人才是国家的国宝,而且会越来越少,我想赌一赌自己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