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一箩筐地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多话了。
窘迫令他的脸上立刻泛起一层薄红,恨不能立刻移开与明子夫人对视的目光。
可他到底坚持住了。
尽管他的所作所为可能被明子夫人按上“狂妄自大”的标签,但他还是要说,他还是觉得,他并没有说错。
在光话音落下后的几分钟里,明子夫人未发一语。
她的唇边依旧带着温和的笑,看向光的双眸却带着审慎的严厉,似要将光所言放至一杆公平秤上,称量虚实。
许久之后,光见她的神情慢慢柔和下来,然后说:“不可否认,过于特殊的成长经历,让小亮缺失了很多同龄人应有的体验,也让他过早地成熟懂事。”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不用我和他父亲太过操心。对于手上所拥有的一切,小亮都非常珍惜。我们买给小亮的一只书包,他用了很多年,一直很新。”
“他试图让所有人都对他满意,而当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尽如人意’的时候,他就开始做减法。丢掉一些不在意的,刻意忽略掉一些在乎的,而最后那些仅剩下的,他就会牢牢抓在手里。比如,”
“你。”
——围棋。
几乎与光心中所想,同时说出口的明子的话语,让光心中一震。
明子像是看穿他的想法,笑着问:“你以为……我想说,围棋?”
光又是一惊。
明子看着光,微笑起来:“小亮很努力,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他的父亲不是行洋,而只是普通的工薪族,他是不是就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过着普通但又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他是因为他的父亲,还是因为真正喜欢,所以选择了围棋?这些年,他有没有勉强过自己,有没有后悔过?”
“我想,亮应该‘非常热爱’围棋才是。”一不小心,就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光连忙闭上嘴,不说话了。
明子仍旧微笑着:“我原来也是这么以为的。”她看向光,“不过,小亮与围棋的关系,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明子说,“因为围棋,小亮的确得到很多,但是也失去很多,甚至可能失去的比得到的还要多。”
“进藤君,你或许有所耳闻,小亮的棋力早在12岁时,就已经达到职业棋手水平,他却迟迟没有去参加职业考试。没有人知道原因。后来,他又忽然决定参加职业棋士考试,也没有人知道原因。真正的原因。”明子顿了顿,说,“但现在想来,或许都和你有关。”
光的眼里闪过一抹讶异。
明子对于光的反应并不奇怪,她笑了笑,继续说:“我至今记得那天下午。外面雨下得很大,小亮回到家时,浑身都湿透了,我赶紧取来毛巾替他擦拭。他就站在玄关处,看上去那么小。他抬头看向我,就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不甘又敏感。他问我,妈妈,我真的有下围棋的才能吗?”
“就在这之后不久,我便从他父亲那儿,听说了你的名字。行洋说,有一个与小亮同龄,名叫‘进藤光’的孩子,在会所打败了小亮。围棋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围棋之于小亮,是需要紧紧抓在手里的重要之物。所以,当他好不容易构筑起的堡垒被你卷来的大浪轻易击垮的时候,小亮慌了。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排演棋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总是摇头。本就犹豫不决的职业考试,被他彻底搁置了。那段时间,小亮依旧下着围棋,却看上去那么孤独,比以前还要孤独,还要沉默。我曾经担心得要命,甚至想过,既然围棋让小亮那么不快乐,为什么还要放任他继续深陷下去呢?”
说到这儿,明子停了停,又笑了:“但事实证明,我好像又想错了。”她说,“围棋虽然从某种程度上,阻碍了小亮与同龄人的正常交往,但也将另一部分人吸引到了他的面前。他之前的孤独沉默并不是围棋造成的,而只是缺少了一个能让他与周围和解的途径。说来惭愧,在这方面,我与他的父亲都是不称职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明子始终看着光。
仿佛知道明子夫人将要说什么,光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而后,他便听明子说:“进藤君,谢谢你。虽然小亮很少在我面前说起围棋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小亮身上的点滴改变,背后都有你的存在。也许你本人对此毫不自知。”
明子说着,忽然问起:“我昨天偶然翻看相册,发现家里的相簿少了一本,不知进藤君,有见过类似的吗?”
光微微一愣,脑海里随即掠过亮之前给自己看的那本相册。
他的心忽悠一下悬了起来,不知明子夫人想要说什么,只好诚实地点了点头。
明子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像是早有预料般,了然地笑了笑。
光原本非常不喜欢正坐,觉得正坐的坐姿简直是对现代人的刑罚之一,即使与长者对弈,他也常常下到一半就盘起腿来。
但这次不一样。
他不敢不敬,不敢懒散。
就算此刻双腿早已麻/痹,他也依旧努力地挺直上身,保持正坐姿势。
看出光的勉强,明子既无奈又好笑:“进藤君,你大可以放松些,不用那么拘谨。”
可光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说完,又如实说,“是有些辛苦,但是没有关系。您是亮的母亲,我不想失礼。”
临到末了,光又大着胆子问:“请问,您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你为什么不问小亮呢?”明子尽可能语气和缓地说。
光是听出明子夫人言外之意的。
他强压住想要打断她说话的冲动,听她将这句话说完,才耐心地解释:“我想要亲口问您,也想要亲口听到您的回答。我想要您知道,我尊重您,也重视您。”
光有些紧张,正坐的时候双手无处安放,只好紧紧扣住膝盖骨:“因为您是亮的母亲。没有您,就没有他,所以您的生日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
光说完,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自己说得颠三倒四,也不知明子夫人能听明白吗。
出于意料地,明子夫人说出了自己的生日。
光欣喜若狂,恨不能再找支笔抄在掌心里——尽管对于一名职业棋手而言,记忆一串生日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次的谈话,与其说是一次坦白,倒更像是一场重新认识亮的回溯之旅。
而经由这番对话,明子夫人口中那个敏感细腻的小小少年,与光印象里那个自大毒舌的棋士好像穿过了一条悠长的时光隧道,最终交汇在一起。一些亮的选择和想法,他好像终于可以明白,也可以理解了。
一度隔在两人中间的毛玻璃好像忽然破了一小块,他可以伸手触碰到那个小小的人了。
那一瞬间,光仿佛再度捡拾起勇气。
他抬头看向明子,语气坚定地说:“我会一直看着亮,一直陪着他,不再让他一个人,不再让他有半点差池,如果你们愿意,我也会像亮那样照顾您和塔矢老师,所以,我能恳求您,给我一次机会吗?”
长久的沉默。
看着手中这封少年诚挚的手书,明子承认,她动摇了。
面前的少年,开朗、坦诚,带着一身活力与朝气。
如果只是作为小亮的朋友,她该是喜欢极了。
然而,光期待怎么样的回答,她也同样一清二楚。
那却不是她一时半会就能给出的。
“进藤君,”沉默半晌,明子轻轻叫了声,“你的手书我收下了,你对小亮的心意……我也都明白了。但我一时之间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你,今天,能请你先回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俺回来啦~
第92章 chapter 33(2)
亮挑选了几枝马蹄莲、康乃馨,还有一些剑兰、玫瑰,买完后便估算着时间慢慢往回走着。
家里有3个花瓶,母亲总喜欢在家里装饰些鲜花,说是更有家的味道。
亮以前从未往深处想过,直到今天推门而入,望向仿佛空无一人的屋子,他才忽然想到,母亲之所以装饰鲜花,是不是为了让家里看上去更热闹些呢?自己与父亲平日外出比赛的那些日子,母亲好像总是一个人度过的。
亮换了鞋,走进厅里,刚将花放到桌上,里屋的一扇门便开了。
看到光走路的姿势,亮便知,光又是腿麻了。
光平日在家,打游戏的时候,总喜欢将一条腿垫在身下,坐久了就容易腿麻,但是今天……
他几乎可以想象光在母亲面前正襟危坐的模样,说是不紧张,恐怕还是做不到的罢。
因为太过在乎,所以紧张。
因为太想得到肯定,所以不允许自己有半分差错。
亮觑着光的脸色,视线与光相触,光朝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僵硬。
经历过佐为消失、亮大病一场,光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是听明子夫人落下逐客令的那一刹,还是差一点破功。
此刻,走出房间,看到早已在厅里等候的亮,光望着恋人,试图笑得自然点,牵起嘴角时,却发现还是有点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