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以前没有对塔矢好一点呢?
现在想来,记忆里竟全是叫他“笨蛋”、“白/痴”的画面。
为什么明知塔矢胃不好,却没有押着他来医院检查呢?
细密的痛苦和悔恨就如同无色无味的腐蚀气体,无孔不入地往光的心里钻,分分钟啃噬着他所有的知觉。
光把手探进被子里,死死握住亮的手,好像不握紧些,他随时都可能失去他。
不敢去想象,往后没有你的世界。
也不敢去想象,往后再也看不见你温柔地弯起眉眼对我微笑。
塔矢,你明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来医院,却为什么还要让我困在医院里这么久?
光很轻地摸了摸亮的脸庞,那么温暖,教人舍不得挪开。
印象里,亮总是在说“没事”。
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
他就像是自己的港湾,总是无条件地任自己予取予求,为自己遮风挡雨。
没关系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咒语,不停地给予自己暗示,以至时日久了,那根紧绷的弦竟如同催眠般就这么松弛下来。
好像那个人真的拥有不死之身。
之前的几个小时是怎么过来的,光就像是短暂失忆般,已经无法记清。
他只记得看到昏倒的亮后,整个人都懵了。
但下一秒,他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他赌不起。
他不敢用自己的慌乱去赌恋人最宝贵的黄金时间。
他飞快地冲进房间,拨打了急救电话。
等待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替亮擦去掌心和唇角的血迹,却不敢随意搬动他。
于是,他就这么一直握着亮的手,守在他的身边。
也曾想过要背负起亮的一生,却直到这一刻,才对这句话有了具象的认识。
所谓“背负一生”,不仅是参与他的喜怒哀乐,同时还不得不面对所爱之人的生老病衰,乃至……死亡。
没有法律的保证,没有家人的祝福,完全依凭着一腔赤诚的爱恋,他们究竟有没有可能执手穿过逆流,走到光阴的尽头?
光握着亮的手,那么冷,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
无论自己怎么握,都松松地蜷曲着。
很想把他摇醒,告诉他,我错了。
“亮,你为什么还不醒?”光小声呢喃着。
只要你醒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默默承诺。
等了几分钟,床上的塔矢仍旧双眼紧闭,没有丝毫醒来的意思。
光不甘心,又继续承诺,只要你醒过来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还是没有反应。
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几乎理解了那个故事里魔鬼的想法[注]。
他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塔矢。
如果从未相遇,那么现在的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等待亮苏醒的时间里,光没有给自己留一刻空闲。
他先是致电棋院,就无故弃赛一事向所有人郑重地道了歉。
因为有过前科,工作人员差点以为光又重蹈覆辙,不禁追问了原因,光却从始至终只说是“个人原因”,其他更深入的问题全都三缄其口。
挂断电话,他又立刻拿起亮的手机拨通了第二个电话。
接着,他又用自己的手机,拨出第三通、第四通、第五通电话……
病房里,充斥着他的说话声。
可是床上的恋人却直如未闻般,仍旧安静地睡着,仿佛要将这一年来缺失的所有睡眠一次性全部补足。
光强迫症般地每过15分钟就去探一次亮的鼻息。
亮没有醒来的时间里,他不敢喝水,不敢离开亮半步。
期间,伊角、和谷去附近超市买了毛巾、脸盆等必需品,又给光带了盒饭。
他们让光休息一下,塔矢由他们守着就好。
光看了眼病床上的亮,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万一他醒来时,看不到我,会失望的……”
他太累了。
此时,他就像是一枚能量快要耗尽的电池,全身上下都拉响着刺耳的警报,可他不敢休息,更不敢倒下。
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他必须替亮将这次入院所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
所有他不方便出面处理的事情,他都需要请人代为帮忙。
直到光做完所有他能够想到的事情,他才像是故障的机器般,一动不动地定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窗外的晨昏昼夜,仿佛都与他再无关系。
他就这么傻傻地守在病床旁,直愣愣地盯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恋人,仿佛要用意念将他瞪醒。
此时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人醒着。
伊角和和谷已经出发去机场接塔矢夫人。
但越是这样安静的时刻,光的内心也越发无助起来。
分明是对他来说重要到无可替代的恋人,却无法以家人自居,更没有资格插手亮的事务,甚至连在白日里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一起都做不到。
光看了眼手里刚才护士交还给他的项链。那是急救时,从亮的脖颈里取下的。黑色挂绳的末端,坠着一枚小小的指环。指环的内壁上清晰地刻着:Shindou Honinbou(进藤本因坊)。
他真的一直把它戴在身上……
此刻的光,多想躺在亮的身旁,紧紧拥抱他。
可只要一天有所隐瞒,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永远无法曝露于阳光下。
他实在恨透了这种唯唯诺诺,一再退让的感觉。
亮醒来时,微微动了动,发现手被人握着,一抬头,就看见光正抵着被子,趴在自己床边。
他轻轻叫了声:“光。”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他像是睡了很久,梦里一直能听到光唤着自己的名字。
一睁眼就能看到光,真好。
光像是梦魇了,身子往前一冲,猛地惊醒过来。
看见亮正对自己微笑,顿时欣喜若狂:“亮,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医生!”
说着,就拔腿向病房外跑去。
一系列的检查过后,当医生确认亮已无大碍,光像是脱力般坐倒在椅子上。
直到这一刻,一口新鲜空气猛地吸入鼻间,光才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活了过来,才终于确定,所有的后怕与黑暗都已经过去了。
他把手探进亮的被子里,握住亮的手轻轻捏了捏,又没忍住,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亲吻恋人有些干裂的双唇。
亮的左手打着点滴,只好抬起右手环住光的脖颈,与他接了一枚劫后余生的吻。
两人分开时,看见光眼底层叠的血丝,亮心疼地抚上光毫无血色的脸,声音沙哑地问:“眼睛怎么那么红?”
仿佛急于将眼里的水汽全部含回眼眶般,微微闭了闭眼,光捉住亮的手,细细亲吻他每个指尖,只是笑着说:“哪有。”
亮狐疑地打量着光,又问:“我睡了多久?”
光又淡淡笑了笑,说:“还好,没有赖床。”
他将亮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又替他掖了掖被子,然后轻声说:“还想睡吗?想睡,就再睡一会儿吧。”
亮转头看了眼窗外,虽然被窗帘隔着,却依旧很明亮。
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对,迷迷糊糊间,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梦见光拿到了本因坊头衔。
梦里,光笑得那么灿烂,他兴奋地向自己跑来。
他伸手想要去抱住光,却扑了个空。
突如其来的悬坠感,令亮忽地睁开双眼。
对了,本因坊战……
原本模糊的思绪在一个念头闪过时,骤然一片清晰。
亮的身边没有计时的东西,便只好问光:“现在几点?”
光看了看时间:“晚上6点。”
亮的心中划过一丝阴影,他又问:“今天几号?”
光莫名地答:“7月11日。”说完,又不怕死地跟了句,“怎么了?”
亮的胸口瞬间就剧烈起伏起来,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被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你起来干嘛啊?”
亮的声音整个冰冷下去:“你的棋赛怎么样了?”
光的神色不自然地闪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咱们先不谈这个。”
亮的心,顿时一凉。
他像是呼吸不顺,猛地呛咳起来,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光一方面担心自己手上没轻重会碰疼亮,一方面又担心亮动作幅度过大会扯到埋在血管里的针头,手上不觉一松,竟然没能按住亮。
刚才的一番挣动着实消耗亮太多体力,他勉强支起身子,右手死死地扣住光的手,近乎咬牙切齿地厉喝一声:“进藤光!”
光好脾气地“哎”了一声,终于抬头与他对视。
亮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有些不稳:“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努力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今天。可你现在算什么?弃权吗?”
光以前一直担心亮的话太少,哪天就会丧失语言能力,今天才发现他居然也有这么聒噪的时候,顿时觉得有点吵,俯身就去堵亮的嘴。
亮抗拒地偏过头去,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燎烧起来。
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盯住光,一字一句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天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去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