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没说话,静静站在他身后,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吴邪心想,小哥大概是要考验他的耐力,于是便也不敢妄动,一晃便过了半刻钟。吴邪多年未锻炼过,即便是小时候也只是数上一百个数便休息。此刻他早已大汗淋漓,心里少说数上一千了,偏张起灵一点动静都没有,好似睡着了一般。然而只要他背脊稍软一些,立刻有一股劲道压在他肩头,同理,腰臀姿势的提醒也十分“到位”。那人一拍上来,即便没用什么力气,吴邪也被吓得汗毛直竖,只得咬紧牙关,提臀收腹。一刻钟之后,吴邪两腿已宛如灌了十斤沙子,连站立都发抖,更别说扎马步。终于,他重心一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后倒去。
一只胳膊及时穿过他腋下,将人稳稳地捞住。与此同时,张起灵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可以了。”
吴邪此刻也顾不上自己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依附着张起灵的支撑缓了好半天才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挪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下,感觉两条腿已经不在了。吴邪早知道练武会很苦,但是他也没想到张起灵第一课就如此不留情面。刚才他想着不能丢爷爷的脸,全凭这一口气才撑下来。如今一坐,吴邪便觉得两腿要废了一般,腰肢也生疼。他一想到这样的事每天都要来一遍,心里不禁就打了退堂鼓。
吴邪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却听张起灵问道:“吴邪,你想学什么?”
还学?吴邪欲哭无泪,感情人家张大侠才进入状态呢。反正也打定心思耍赖了,吴邪索性不假思索道:“小哥你最擅长什么,我就学什么。”
张起灵听了,眼中竟有了些笑意:“我擅刀,但你不合适。”
“为什么?”吴邪一下就想起张起灵那柄龙脊背,却发现他并未带在身边。
“刀是凶煞,是杀人的工具,你爷爷不会希望你练的。”
竟还有这样的说法。吴邪略微皱眉,下意识地道:“我倒不觉得。刀也是人造的,若是人要杀人,方法可多了,又何须兵器?有些人心思细密,用阴谋诡计杀人,有些人权势滔天,只言片语便可杀人。人之过错,又怎么能怪罪于无辜的兵刃呢?”
见张起灵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吴邪这才发现失言,忙干咳了两声,笑着转移话题:“小哥,我也不知道我能学什么,你能不能……”
吴邪的意思是张起灵能不能比划两招给他开开眼界,虽然学武大概是不成了,但是若能过个眼瘾,也总算没有白站这一刻钟的桩。不过吴邪问这话也是试探成分居多,毕竟那日胖子动起手来都没激得张大侠出招,是以吴邪完全没想到张起灵会真的应下来,还一副随你出题的态度。难道张大侠真的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吴邪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想了想,他道:“人说一寸长,一寸强,三国时的常胜将军赵子龙就是一杆长枪横扫千军,不如……”
话音未落,吴邪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虚,眨眼的工夫,张起灵已然闪身至十步开外的墙角。他脚尖一挑,一条长竿便从阴影中飞出——却是吴邪院子里的晾衣杆,虽无枪头,却也结实,暂可一用。
长竿在握的瞬间,张起灵脚下架势已开。那竹竿在他手里竟真如长枪一般,拦、拿、扎,一气呵成,静如止水,动如行云;崩、点、穿、劈、圈、挑、拨,杀气腾腾,大有一夫当关,阻万马千军之势。吴邪只觉得眼前银星点点,瑞雪纷飞,竟看呆了。他眼里哪里还有什么晾衣杆,张起灵手里的俨然就是一柄涯角枪!真是好一个“百兵之王”!
枪是大开大合之物,小院子里到底不好施展,所以张起灵多有留心。他刚要收手,却听吴邪兴奋不已地道:“小哥,这个太厉害,我学不了!你等等,我取一样东西来。”
小掌柜连酸软的膝盖也不顾,一路跑回内室,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就让他抱出一个长条藏青包裹来。他把包裹给张起灵一扔,道:“小哥接着!”
张起灵一个纵身,凌空稳稳接住,落地的瞬间,布包已打开来。月下,张起灵手执一柄流光长剑,右手奇长二指抚过剑身。只见那剑身薄如春冰,映着一天月色,寒光逼人。张起灵反手剪了一个腕花,那光晕竟也随着剑刃在空气里开出一朵白莲虚影。
“小哥,这是我前些日子收的,我虽不识货,也知道这是一把好剑,小哥你何妨试试手?”
张起灵眸光一凛,剑未动,人已然露出锋芒。他似想到了什么,突然道了一声:“吴邪,看好。”
话音未落,张起灵身形一退,一瞬间剑随身走,剑身争鸣,竟是使出了一套全不同于他以往套路的剑法。这套剑法一改张起灵从前的迅猛凶悍,动作轻巧流畅,走势行云流水,形如闲云挽月,气若玉壶冰心,一柄银光长剑在他手中竟宛如有生命一般,晃得一天月色碎成不知多少片。吴邪看得入了神,他虽不通武艺,也知道这并非张起灵平日所使招数,是特意给吴邪看的。
然而剑如人,招如人,即使这样收敛的剑招,在这人手里依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煞气,肃杀冷然,让人不寒而栗。忽地,张起灵眸光一变,剑身唰唰几个急扫,又一个侧旋,卷起一阵疾风。院内老树婆娑不止,抖散一天落叶,张起灵长剑一伸,剑气迸发,扫向屋顶。霎时间树叶飞卷,一片眼花缭乱,将屋顶上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掩盖住。随即,一片屋瓦落地,摔了粉碎。
风止,叶落,剑势收,张起灵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早已空无一人的屋顶,故意忽视了瓦片上细微的血迹,面色平静地回到吴邪面前。
吴邪被那柄银晃晃的长剑晃得眼花缭乱,全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只以为是张大侠剑气扫落了屋瓦。他心说这多亏是用剑,若是用小哥最擅长的刀,只怕碎的就不只一片屋瓦了。他兴奋地跑上前,问:“小哥,这是什么剑法?”
张起灵收剑,回到桌边,道:“是我家传剑法。”
吴邪一愣,不禁犹豫起来:“家传的?那是不是不能随便教给外人……”
“你想学?”
吴邪点头。他是认真的,刚才看了这套剑法,他就觉得心中澎湃不已,胸口现在还不能平静。他甚至觉得他这辈子能学会这一套剑法就死而无憾了,全忘了自己刚才还琢磨着怎么打退堂鼓。
“我把剑谱给你,你可照着练,”张起灵道,“不过你要把我刚才的招式忘了。”
吴邪还在回味着张大侠方才的飒爽英姿,听闻这话却是一愣。他瞪着眼睛,一脸不甘心地问:“为什么?”那么好看的一套剑招,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这套剑法照我的用法是练不成的。”张起灵将剑柄递还到吴邪手里,淡淡地道,“这一套,并不是杀人的剑法。”
不等吴邪再问,张大侠已然回了。吴邪本想说他还想看刀招,但是瞧这情景,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何况他的腿也已经到了极限,今晚的确不好再折腾了。摇摇头,吴邪一瘸一拐地跟着回了内室,全没注意到这一晚小院内的杀机暗涌。
第10章
贵有恒,何须三更起五更眠;最无益,只怕一日曝十日寒。
将恒言警句端正地用瘦金体写完,吴山当的小掌柜打了个哈欠,半点没把内容记在心里。一连七日过去,从一开始抱着剑兴致勃勃地比划,到现在连早起都困难,吴邪再次确定自己根本不是习武的料。尽管如此,拿了人家的家传剑谱,总是呈了一份人情,吴邪把剑谱收得妥当,三不五时拿出来翻翻,比划几下,全当是强身健体。
这日吴邪正在书房点账,却听外堂一阵吵闹,竟是有人闹事。自从吴山当和月半赌坊化干戈为玉帛后,两家在生意场上也算狼狈为奸……不,互利互惠。赌坊的客人不少也是吴山当的常客,鲜少会有输了钱来撒气的。吴邪闻声立刻放下账本赶到前厅,一推门就被一股熏人酒气逼得倒退。他出了典当台,见张起灵已经到了,只是并未动手,而是闲闲地坐在一边。堂中立着个醉醺醺的大汉,酒气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王盟在一旁正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吴邪,王盟忙迎上来:“老板,这人拿了副破草鞋非说是祖传的,要当五十两,我不给当,他就要打人,好在被张小哥给制住了。咱们要怎么办?”
吴邪“噢”了一声,却没回答。他注意力全然被眼前这个醉鬼身上。大汉表情虽然凶恶,眼神却又十分惊惧,两种矛盾的表现让他的表情十分滑稽。他身体维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喉结起伏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吴邪捏着鼻子靠近,在那人眼前挥了两下,对方眼睛眨了眨,却依旧无法闪躲。
“老板?”王盟又问了一句。
吴邪这才回神,问道:“什么草鞋?”
王盟皱着眉头抱了一双破破烂烂又臭烘烘的鞋子过来,吴邪脸色一黑,立即挥手:“行了行了,不用过来。”他鼻子本来就敏感,这会儿被酒气和脚臭围绕,对他而言简直是酷刑。
“老板,他非说这鞋子是刘皇叔亲手做的,是御赐给他祖上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