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水域不知道有多大,陆凉来时的路上一直在打盹,并没有太注意周围的环境,现在仿佛深陷迷潭诡域,如果是平时早就心惊胆战,此刻却凭着一股倔强和满心焦虑,沉着冷静地在冰水里寻人。
在水里待的时间一长,体温越来越低,陆凉的牙关开始“咯咯”地打起冷战来,胳膊划拉得越来越慢,脚下的知觉也越来越麻木,他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唇,口鼻间被那血腥味一冲,再次强打起精神往前挪动。
不觉间狂风渐止,那天空里厚重的浓云慢慢散开,缝隙间探出了一角月牙,沉寂的山谷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陆凉借着这微弱的光线举目四望,只见自己右侧五米开外处,赫然就是那大巴车庞大的躯干,却依旧没看到吴意的踪迹,陆凉长吁了一口气,总比看到他漂在水面上好多了。
本来短短的距离此刻看在陆凉眼里不亚于千山万水,他费劲地转了个方向,突然脚底一虚眼前发黑,措手不及一头栽进了水底……他猛烈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受伤的脚踝却再也不能支撑。他只能试着单臂划水上浮,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拖着他,惟有双膝跪地在水底胡乱扑腾,挣扎中口鼻间咳呛进一股一股的冰水,胸口生疼心脏几乎要被冻裂……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罢了……就这么追随他而去,也是好的。
波光粼粼间,冷月埋骨处……九寨沟大地震,一夜间多冤魂。
“快快快,那边有辆车!水面还在动!”入谷来搜寻他们的两名解放军,也是在月光亮起时方才发现了自己的目标,水中行走阻力太大速度过慢,为了及时赶到救人,他们不顾潭水冰凉,一头扎进水里离弦箭一般地游了过去。
第5章 雪落无声
陆凉长长的睫毛在污迹纵横的脸上颤了颤,几番挣扎最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耳力所及之处一片嘈杂,头顶明晃晃悬着惨白的灯光——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陆凉费力地转了转脖子,牵动着浑身都闷痛了起来。缓了几秒钟他意识到自己这是躺在医院里,旁边一张床的床单皱皱巴巴沾满了污迹和血渍,上面躺着一个头部打满了绷带的人,想来自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转动目光向下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已经打上了石膏。腿上盖着一张薄被看不出情况,轻轻抬了抬腿感受到一股下坠之力,心里一惊再也不敢贸然动弹。
周遭是闹哄哄不断推进来的伤员和跑来跑去的医护人员。陆凉定定神才回忆起了之前的种种。吴意!吴意他在哪儿?是生是死……现在陆凉再也没有能力站起来继续寻找。
明明那大巴车就在眼前,自己却连多一秒都没坚持住,陆凉一阵懊恼自责,心里那熊熊烈火又开始燃烧起来,焦灼不安地扫视过整个病房里犬牙交错的床位——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看了一圈还是没有……
不知道离地震那晚过去了多久,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刺眼的白色灯光,看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整个病房连一名护士都没有,屋里的病床歪七扭八地挤在一起,想是短时间内送进来的伤员太多太急,根本来不及腾地方安置。
陆凉默默地在心里祈祷着,他从来没有信过哪家神佛,此刻却在心里默默地许着愿,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我只有一个愿望,求你让吴意活下来。神啊,如果你这一次能让他活着,我一定虔诚地信奉你一辈子。
陆凉一动也不能动,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忽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说话声,在周围的嘈杂声里突出重围。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急切地问着什么,紧接着陆凉就在那大开的病室门口,看到了自己母亲仓皇失措的脸。
陆妈一看到儿子的所在,仿佛立即卸下了一个重担,远远看出她的肩膀松懈了下去,重重呼出一口气,快步从密密麻麻的病床间挤了进去。看那行动间的步伐,显然老妈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起落间虽然能看出些微的僵硬,速度却比上次见她的时候快多了。陆凉的视线忽然越过老妈,看到了默默跟在她身后,面色凝重的老爸,老爸额头的皱纹,好像又多出了几条,看起来深如刀刻。
“爸,妈……”陆凉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浑浊的气音,他本来想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父母二人吓了一大跳,“小凉……”,陆爸连忙转身到外面找水去了,只留下陆妈站在陆凉的床边,本想要伸手摸摸他,看着那遍体鳞伤破衣烂衫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仿佛一不小心就能碰疼揉碎了他。
陆妈最后还是轻轻摸了摸陆凉爬满泥水的脸,他额前的发丝被泥浆冰水浸泡过,已经结成了硬邦邦的一绺一绺,“小凉,我们连夜坐飞机赶了过来,这是我们找过的第二家医院,谢天谢地刚才遇到的护士恰好见过你……放心,现在一片混乱没有几个人注意你……”
陆妈盯着儿子心疼半晌,好歹是活着见到了,心下稍慰,忽然想起吴意最后在电话里说的话,陆妈左右看了看,心里涌上一种不妙的感觉,“小意呢……”
陆凉听到那人的名字,心里立刻揪成一团,再也顾不上许多,在老妈面前泪如雨下,急切地张着嘴想发出声音。陆妈连忙把耳朵俯到他嘴边,只听陆凉断断续续地说,“妈……我们……吴意为了救我,坠下山崖了……我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陆妈听了心里一个炸雷,那孩子……果真倾尽全力护得了小凉周全,如今下落不明,可该如何是好?陆妈的心里在那一瞬间涌上了一种深深地愧疚感,想起自己那时嘱托他照顾小凉,而他就真的为了小凉奋不顾身……她不知自己的这种愧疚,是源于自己脱口就把重担交付,亦或是由于……陆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陆凉忽然指了指老妈的手腕,陆妈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时间。
“小凉,现在是地震后的第二天上午,外面如今还是乱作一团,你不要着急,一会儿我让你爸在医院里打听打听……”陆妈的心里也非常着急,总觉得如果那孩子就此消失不见,自己这一辈子仿佛都会活在一种负罪的情绪里。吴意的母亲远在加拿大,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国内,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断了联系,想来不可能知道他这时在九寨沟,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近处连个着急寻他的人,恐怕都没有……
陆妈越想越觉得一阵辛酸,抬手摸了摸一边怔怔看着自己的陆凉头顶。陆爸很快就回来了,陆妈跟他说了下大致情况,陆爸本来就是一名重情重义的军人,一听是吴意,更是马上行动起来,不光于他们所在的医院打听,还一路找到了所有当晚参与救援行动的医院寻人。
傍晚时分陆爸回到医院,陆凉已经被送到了住院部,身上多处擦伤骨折,不止右臂打上了石膏,脚踝也上了石膏固定,身上各处被包扎得看起来神似粽子。陆爸看着母子俩失望地叹了口气,“没有收获……这个时候有很多无法确认身份的重伤者,家里人找不到他们,医院也无法联系到他们的家人。惟有等病人醒过来,才能确认身份。不过这也说明,咱们还是有希望的。”陆爸说着过去轻轻拍了拍陆凉的肩膀。
第二天地方台的新闻播报中提到了九寨沟如今的救援情况,公布了失踪人数和已经确定死亡的人数,接着提到眼下炙手可热的综艺《必有我师》于九寨沟拍摄遭遇地震,剧组成员全部生死未卜。陆凉紧盯着屏幕希望能听到那个名字,可惜直到新闻结束都没有任何吴意的消息。
陆妈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杨帆急不可耐的声音,“陆凉陆凉,你怎么样,伤得重吗?”
陆凉的嗓子还是有些哑,声音听起来没一点生气,“帆哥,你放心吧,我还死不了……”
杨帆跟他简单交代了下如今工作上的几条暂缓事项,大都已经安排了协调善后,让他不要担心,“就目前这个情形,《云泥》剧组剩下的戏份只能延期,对方也同意了。《必有我师》那边如今损失惨重,和多家经纪公司掰扯不清,显然要对簿公堂了,后续的事宜怎么安排,一时半会是不会有结果的,继续听消息吧。”
在医院里待了整整一周,陆爸持续寻访吴意的消息,还调动了当地的人际关系,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陆凉的踝部骨折严重,需要在消肿后及时手术。陆爸提议立刻回北京,陆凉听后却坚持要留下来等吴意的消息。陆妈知道这手术耽误不得,开始变得严厉起来,“小凉,手术的事可不能含糊,北京毕竟医术可靠,如果你的手脚落下残疾,以后的事业怎么办,听话,跟我们回去!”
陆凉摇了摇头,“妈,这骨折手术没有多复杂,成都的医院也能做,您就让我留下来吧。我真的放不下心回去。”
“小凉,我们知道你担心小意,我们也一样。你在这里守着,也只能是等待消息,什么也做不了。妈已经告诉你帆哥联系过小意的工作室了,他们的人就在来的路上,你放心,有人会替你继续寻找他的。”陆妈依然试着说服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