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木田独步仰头将咖啡全部喝了干净。紧接着与中原中也态度随意地将垃圾投进垃圾桶中的举动不同,他不紧不慢走了两步到垃圾桶的旁边,动静极小地把空易拉罐放进了分类的铁皮孔中。
国木田独步在中原中也挑眉的神色中慢慢收回扔垃圾的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无边框眼镜,面无表情地开口:“这也,与你无关。来自黑手党的恶犬……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轻轻眯起眼睛,沉默不语地同这位警部先生对视。
国木田独步毫无惧色地迎上对方不善的眼神,手指却神经质地悄悄绷紧了。
“………………”
半晌,中原中也才缓缓移开视线,不爽地嘁了一声:“还是算了,我现在不想和你们动手——现在的情况,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
国木田独步攥着手,紧绷的神经仍未放松:“情况?对了,太宰那个家伙,说什么建议我跟着你,我不觉得他那是随便乱说说的……你们黑手党到底有什么计划?”
“我觉得你一直以来都理解错了一点,那就是一般而言,你所说的这些,都是‘太宰的计划’而并非‘黑手党的计划’。”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嘴角十分恶劣地轻轻一挑,“我们都只是我家BOSS手中的棋子而已,至于他具体有什么计划——谁知道呢?但总归不会把这件事搞砸,所以随他去了。”
“哈,还真是‘忠诚’啊,不愧是传闻中这一任黑手党首领麾下最凶恶的狂犬。”国木田独步穿着一身显然已经几天没换过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中,左手握紧了风衣口袋里的那本手帐,“最凶恶的狂犬,连疑问都没有过吗?对于你的上司让你去做的任务,为什么、目的是什么……这些总要考虑的吧。”
“如果闲得无聊的话会想一想吧,但通常不会有这种时间,所以我基本上从不考虑你说的这些。”
“即使是你认为不应该去做的事情?”
“……噗嗤。少在这里打哑谜了,国木田。”
中原中也笑出了声,懒洋洋一偏头说道:“你是被阻止过什么行动还是想做什么事,这些我都懒得去了解,但假如这种小事就把你绊住的话那说明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太宰那家伙看走眼了一次而已,我倒是可以回头就拿这件事去嘲笑他——除了这些,少拿我与我家首领之间的事和你做类比,我的确是信任首领…信任太宰到这种地步,无论是令人跳脚的无厘头任务也好、还是艰难又疲劳的高强度任务也好,我只要知道他对于最难的事仍然只愿意把信任交给我就够了,但对你来说这点并不适用吧?”
“……”
这番自带歪理的说辞简直和简单粗暴的炫耀没什么两样,但由于太过直白,反而让人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格外的深意……总之在听完中原中也的话之后,国木田独步脸上的表情来回变换了好几次,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最后才终于缓缓松下一直板正的肩膀,露出了一个非常一言难尽的表情,没忍住开口说道:“果然,你和太宰那家伙一样令人讨厌。”
“哈?令人不爽的形容还是住手吧。要不是因为现在还没有需要我去做的事出现,我才不想和一个警察在这里啰啰嗦嗦说这么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冲击令国木田觉得要面对的敌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他脸上一直严肃绷紧的神态比先前要放松了一些,摇了摇头,同昔日的老对手和平地站在这条僻静小道上,谈起了眼下横滨的情况:“简单来说,现在已经是一场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了,单独个人的力量所能起到的作用基本上可以算作忽略不计。我听说你消失了半年的时间,是去度假了……那你可能不知道,这半年来前三四个月还能勉强称上一句和平期,或者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也许是因为被你们‘将’了一步的那个俄罗斯人也需要休整和搜集新情报吧……然后掀起反击:就是这两个月间,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女爵联手暗中推动所造成的各种麻烦。”
“度假啊……”中原中也说,“我还以为在情报上有话语权的那些人,都知道我那是一场荒谬又出乎意料的叛逃了。”
国木田独步想了想,这个天生似乎学不会如何说谎的男人皱着眉头说道:“虽然一开始我们怀疑过各种情况,不过无论当时的情形如何,根据之后黑手党的措施来看,都显得十分不动声色,对内外放出的消息也是你去休了年假,那么最初的起因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吧。”
中原中也可有可无地一点头,没再作声。又是一阵不小的强风吹过这条小道,刮得中原中也的帽子在他头上不安分地来回颤动。
国木田独步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他们造成的让我们焦头烂额的麻烦是前段时间的事了,最近有人从国际上另一方面暗中牵制住了以阿加莎女爵为代表的‘钟塔侍从’,让他们没法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以及我们自己这边,我们警视厅也已经在尽力控制情况了,最近福泽管理官会请其中一些人谈话,剩下的也就是那个俄国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的势力。而前两天乱步先生有给过我们简短的通知,说是这些事已经到了终局,马上就会有一个最终结果了。”
中原中也听到这里,总算是彻底了解了为什么太宰治会突然出现在札幌、以及他在车上所说那些话的全部的深意。恐怕这一系列事情与其说是太宰治一个人的计划,不如说是太宰治和那个警视厅的智囊,江户川乱步两个人共同得出的结果,面对以强国势力和防不胜防的“死屋之鼠”,先是随着交锋一步步把事态逼进终局,然后……太宰治去札幌,插手有关“Q”的案件就是一个对各方的讯号,示意最终战要开始了。
最终战……
那么,这次在太宰那家伙的剧本中,给我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中原中也默默垂下眼。
“你知道些什么?”国木田独步看见他忽然陷入沉默,非常敏感地迅速反应过来。
“你觉得我会知道什么?”中原中也耸耸肩说道,“我们首领使唤起人来可是恶魔级别的可怕,有时候对于他想让你做的事只有简短一句话,甚至一句话都没有……最可恶的是等你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地凭感觉做完了他可能想让你去做的工作,忐忑不安地想自己有没有破坏他的计划时,他就会轻飘飘笑眯眯地给你一句‘啊,全在我意料之中,真是辛苦了’作为结束——这种上司,你觉得我能知道什么!”
国木田独步:“…………”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这群曾经的敌人暂时的同盟也是挺可怜的。
“也就是说,现在你和我是陷入了不知道接下来方向的境地了?”国木田独步低头思索,“总感觉不会这么粗糙,会不会是哪里没注意到?比如我知道有一位很厉害的女性法医最近就在横滨,医术了得,虽然不知道去做法医的原因,不过我从乱步先生那里听过只言片语,说那位女性是前两年保住了你们那位前首领的关键……”
“女性法医?那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一号人物?”中原中也心里同样想着下一步行动,随口答道,“不知道接下来方向倒不至于,以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你只要等待事情找上门,然后凭感觉去自己做决定就好。你不了解太宰那个人,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会在他的意料中,从不出错的几率有时候简直令人恶心,而这次我们三家联手的敌人,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大程度上他和太宰治的行动规律非常相似……所以,我们也许能够……”
他突然不说话了。中原中也好像从这句随口脱出的话中猛然间察觉到了什么一样,以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快燃到尽头的烟草,愣愣地盯着自己脚前的一小块水泥地面。
国木田独步不明就里,皱眉问:“也许能够什么?”
说起来,以前大姐头也同自己抱怨过,和那个俄国佬为敌,简直就像是在同他们的年轻首领为敌一样。
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的行动规律,非常、非常……相似。
电光石火间,最近一连串的事情都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包括太宰治为什么要把“书”交给自己,以及为什么一定要让国木田暂且跟在自己身边。中原中也的表情在这一刻变得非常可怕,他猛地抬头,定定地看向站在自己眼前的警部先生。
国木田皱着眉头,直觉好像找到了突破口,然而就在中原中也刚要开口时,一阵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两人下意识同时低头,目光尽处是中原中也的西装口袋。
有电话打进来了。
另一边,国税局调查室。
虽说是以收到了“横滨远洋运输”这家公司偷税漏税的检举材料为理由,将名义上的社长太宰治请回了国税局接受调查,但太宰治所收到的待遇不可谓不高,从头到尾只有在进调查室前将身上的所带物品交出来检查了一次,随后他坐在调查室内的桌边等待调查人员进来询问相关问题,那些检查人员在检查完后将他的随身物品又统统送了进来,工整摆在了桌边不说,还顺便送进来一杯明显不是速溶冲泡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