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先生其实比我们谁都要早得知道了吧?有关中也的‘特殊性’。……我想要知道的是,你那时候所知道的中也的情报,全部。」
森鸥外将目光放到了窗外,遮光膜给外面本就恶劣的天气镀上了又一层下水道中淤泥一般的墨绿,倒是同眼下各方势力都陷入了同一个泥潭中抵死缠打的境况有些相符。小型的私人机场空空荡荡,唯一的跑道尽头处停着一架看上去很是精致的小飞机——那是太宰治在去年年末的黑色拍卖会上一时兴起拍下的战利品之一,买回来后让人在飞机外壳漆上了非常张扬的黑色花纹,本来一直停在横滨落灰,没想到这次派上了用场——舷梯旁站着小个子一头赭发的青年,正低头看着手中一份什么东西,大概是飞机航线安排以及私人飞机起飞许可之类的文件吧,他一边看一边听旁边部下的汇报,远远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头嚣张的赭发格外显眼。
森鸥外静静地看了几秒后便漠然移开了眼神,同时缓缓开口说道:“我对中也君的了解,正如太宰君你所判断的一样,的确,可以追溯到很久……追溯到十四年之前,我还是随队一等军医的那个时代。”
太宰治的眼神轻轻一动,却没有打断,不动声色接着听了下去。
“当然,那时候我知道的并不是‘中也君’,准确来说,‘中原中也’这个存在,我确实是在七年前,也就是太宰君你十五岁时经过调查意外得知的。”森鸥外耸了耸肩,“否则我不会事到临头才想到要让他成为我的力量。”
太宰治眼含嘲讽:“任何能利用的东西都不浪费么,我对您的作风还是稍有了解的。”
森鸥外并不在意地一笑。然而这轻松的笑意很快就淡了下去,仿佛大病初愈的病人一般苍白又瘦削的黑发男人,即使经过十多年的风霜,在回忆起那一段残酷的岁月时他的眼神仍然如同磐石一般冷漠。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十四年前的大战末期,由欧洲方面率先投入作战的异能者军种所引发的一系列变化,令异能者们在逐渐改变战争的形态。异能力主义的概念被提出,异能者战争被一步步引入战场,率军打仗的将领们发现,只要善加运用,一个异能者足以抵过那些军费消耗巨大的飞机大炮与潜艇。而成建制的异能者部队,哪怕只是一个大队的编制,也足以压制当时的战况*。”
“没能看出飞机将主宰海战的人都死在他们的远洋舰上了,这是上上一次大战中,没能看出枪炮战车已然改变了战场规则的人的下场。而在十四年前,他们认为战争被再一次重新定义,同时理所当然地认为,改变了这个定义的‘异能者’,不该只发挥出‘单人战车’的效果,而应该像是能够蹂黌躏敌阵的怪物,发挥出压倒性的、神明降临一般的实力。”森鸥外双手交叠,声音很淡很稳,“所以‘人工异能’的计划被提上了日程,因为异能者实在没有那么多,也并非每一个异能者的异能都适合战场。”
太宰治仍然面无表情——原因无他,因为这段内容无论是他还是中也都已经知道了,七年前在兰波的事件后他们两个又针对那个早被破坏殆尽的研究所有过一次行动,从残缺不全的资料与各种阴谋和情报中勉强拼凑出了这个真相,算是清楚了那个小怪兽中也的真实身份。
但更多的就不知道了,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不得不捏着鼻子和森鸥外继续交谈下去的原因。被中也压制的“荒霸吐”的力量在走向失控,他不能放任那种情况发生。然而当年就是一团乱麻、如今统统都是历经十年八年的旧事,仿佛早已失传配方的烈性毒药,要想要找到解毒剂,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就会发现好像还不如先去研究一下时光机容易一些。
他需要更多、更多的情报。太宰治心想。
“森先生大概还不知道。”飞快在心中将利害因果分析了一遍,太宰治轻轻皱着眉,开口说道,“中也体内的那个力量,并非像我们当时所认为的那样——并非是一段如同地震、台风那样单纯的力量。”
“……什么?”森鸥外一愣,露出一个稍显意外的神色。这个意料外的表情令他脸上那种让人脊背发寒的冷意褪去了,重新变回了那个看上去非常无害、只是有些病弱苍白的大叔。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太宰治这句话中隐晦的所指,紧紧皱起眉:“你的意思是,那个力量……居然拥有自己的人格么?”
“没错。虽然当时无论是中也自己还是对这件事有着一定了解的兰波,都说明那只是一团暴虐的能量,但眼下情况却证明并非如此。”太宰治抬了抬眼皮,定定看向森鸥外,“我想森先生懂我的意思。”
想明白“单纯力量”与“有着自己人格的未知生物”之间区别究竟有什么不妥也就是短短几秒的事,前任黑手党首领的反应速度很快,察觉到这其中某些问题严峻性的同时,也彻底了解了为什么以前如无必要绝不和自己多说一个字的太宰君,这次破天荒要和自己单独谈话这么久。
他的表情微微严肃起来,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回忆:“关于当年的计划……我知道的并不多。我想太宰君有所耳闻,我那时所提交的论文题目是‘关于不死军团被投入实际运用的可能性’,所以和‘人工异能’计划方面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会知道那个计划,只不过是因为我偶尔喜欢泡一泡档案室。”
泡一泡档案室?又不是图书馆,军队的档案室哪里有“随便泡一泡”的说法。恐怕去翻阅各种文件来掌控上层动向、好更加有针对性地实现自己的计划才是真实的吧。
太宰治不咸不淡划过这个念头。他心里嗤笑一声,没做更多的不相关的评价,只是配合地表示出了一幅洗耳恭听的表情。
“但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会不会和这个有关。”森鸥外说,“军方曾暗中在全国范围内挑选过一批年龄在十岁以下的小孩子。”
太宰治眯了眯眼。
“所谓暗中的意思是,表面上当然与军方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森鸥外摊开手,“那段时间流行了一阵疫病,主要感染者为抵抗力低下的儿童,所以打的旗号便是派发了疫苗给孩子们接种,顺便附带一个详细的体检来排除健康隐患。”
“所以‘人工异能’的意思是……”太宰治低声说,“将人工合成的能量‘嫁接’到小孩子身上?体检是为了找出体质合适的实验源?”
“谁知道呢?不过十四年前不像现在,还没有所谓的‘试管婴儿’的技术,实验室生不出孩子,新生命必须在母体中孕育。”森鸥外说,“太宰君觉得‘凭空创造了一个有人类外表、蕴含极大能量的小怪物’,和‘凭当时的技术,将合成的异能同能接受它的小孩子结合’这两种可能,哪种听上去更说得通一些?”
“……而只要随便找个有隐藏疾病需要进一步隔离治疗的理由,就能将被选中的孩子带走。”太宰治没有做这个选择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科学尚未萌芽的旧时代至今,教训与经验足够填满一整条日本海沟,可居然还没有学会如何‘重视生命’……人类可真是重蹈覆辙、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愚蠢典型。”
森鸥外不予置评,只简单点了下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太宰治没有说话。几秒后,他才轻轻一点头。
“感谢您的协助,森先生。”年轻的黑手党首领也没有说这些事于他而言有没有帮助,只是淡淡地说着疏远冷漠的社交辞令,推开一侧的车门,“虽然有用的情报非常少,但也算是给我提供了一点新思路……那么,我们就在此分开吧。这个节骨眼上我想您还是不要在横滨露面比较好,我想福泽谕吉阁下将您送到遥远的北方来,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一边说着,太宰治一边往远处中也的方向扫了一眼。
被漆上了张狂花纹的私人飞机准备完毕,中原中也站在舷梯旁边,刚才跟在他身边汇报的部下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个人站在那,先是低头无聊地踹了一会儿小石头,没一会儿又仰头眯眼看向天空,似乎研究这场雨究竟会不会在起飞前下起来。太宰治远远琢磨了一下自己独自一人时的中也,觉得那副样子非常像一只等着主人来接的小狗。
想到这他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声音总算是轻快了些许。太宰治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背对森鸥外敷衍随便地摆了下手:“这辆车就送给森先生你好了,在北海道这里随便玩一玩,不要跑回去给我们添麻烦就好……放心,我没有安一些额外的‘小礼物’,不会突然爆炸的。”
“……”
显然他那只是习惯性的敷衍社交,连听一下对方回应的耐心都没有,非常地不给前任上司面子。森鸥外默默地看着太宰治渐渐走远,走到中原中也的身边。不知道港口黑手党现任的年轻首领垂头笑嘻嘻地说了点什么东西,把一头赭发的漂亮青年轻易便气得跳脚,抬腿一个利落的回旋,以下犯上、用脚背直接踹上了年轻首领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