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和太宰相遇某个事件里,太宰曾用嘲讽的话语讽刺我,说你们这个组织真是有意思,成员是不是“羊”还有待商榷,但你这个被人恐惧的“羊之王”倒是货真价实的啊。这不是在被狼群贪婪地好好地盯着吗?
当时我只给了他一个白眼,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回应。
后来太宰知道了有关我的真相,在我加入了黑手党、两个人彼此看不顺眼又还没有成为搭档的那段时间里,在我们偶尔相遇吵起来并提到这一节的时候,他便改口了,与时俱进地换了比喻,阴阳怪气地称呼我是“被人类贪婪欲望所索取着的可怜的神明大人”。
那时我们吵架、打架已经成为常态,我当然不会再客气,于是狰狞笑着扑上去,和太宰凶狠地扭打在一起。
但我仍然没有反驳太宰的话。
因为我的确认为那是我的责任。
就好像最后即使白濑用刀子刺进我的背脊、并与其他组织联手企图将我杀死,我都拜托了负责这件事的太宰不要杀害他们一样,我知道会造成这种局面一定是我有些事情做错了,我搞砸了一些事情,才导致了白濑要杀死我、我也被「羊」那种做法搞得疲惫不堪的局面,不过意外的是,我清楚自己其实不怎么怪他们。毕竟他们是真正的人类,而我呢……怪物、人造人、未知力量、甚至神明大人……这些称呼似乎都可以,我即是神明本身——或者说是神明的代理人更合适?——而神明保护相信自己信赖自己的人类,这有什么不对?
这些想法我曾经对太宰提起过,那家伙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才露出一个叹为观止的表情,说,中也,你可真是太傲慢了。
我反问:哪里傲慢了?
太宰没说话,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们两个难得坐下来一起喝了几杯酒,因为我记起来他在沉默的期间一直在用手指戳弄被子里的球状冰块。
沉默好久太宰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摇头说那我不能说,毕竟「羊」组织、兰波以及其他所有想要拥有“神明大人”的人或者势力中,现在只有我是真正得到了。如果我随随便便对这种事做出评论,那就有说风凉话的嫌疑了嘛,太刻薄了。
我吃惊地睁圆眼睛:怎么,原来你觉得自己特别善良、一点也不刻薄吗?
太宰治大笑,语焉不详地说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在中也这件事上当然是不一样的。
于是我又搞不明白了,但是也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从太宰那里听不到几句正常能令我听懂的话,我们沉默着喝完了一杯酒后我忽然又问他:那如果有一天我搞懂了这件事,我就会更像人类一点了吗?我是不是就能摆脱那家伙对我的影响,获得真正的自由了?
得了吧你可已经比很多人类有人情味多了,话说你这种想法可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啊。太宰恢复了一贯的毒舌,但是可能那天他喝得也有点多,所以最后在我们摇晃着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时,他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话说:也许是那样吧,但我觉得中也现在还没有搞懂自己想要什么,你现在仍然只是单纯在和你口中的“那家伙”唱反调。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或许吧,或许那时候,中也就不再是小怪物还是神明之类的东西,而是真正的“人类”了。
那时候我似懂非懂。但那一夜的对话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好像那只是一场荒唐的梦似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个人居然能坐下来一起喝酒谈人生,说出去能吓死黑手党里一半的人,而剩下的那一半肯定在因为轮班制度而卷在被窝里睡大觉。
再往后,我和太宰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复杂,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像是两株纠缠在一起生长的枫藤,渐渐地离不开彼此。我们亲吻对方总是骂着自己的嘴唇、成为了令所有人恐惧的搭档、先后成为干部,后来又因为事端,太宰成为了新一任首领,我就负责将所有不肯听从他的人一个个按规矩压进水泥里,打成坚硬的桩子,冷眼看着背叛者在死后继续支撑着港口黑手党这个庞然大物。
刚刚诞生时,我心想着「我想要自由」;
现在十五年过去,我心想着「我想要自由,也想要太宰」。自由几乎成了我某种隐秘的执念,但这里面多了一个太宰。
然而过去十五年我才终于偶尔地能搞清楚太宰想些什么——好吧,虽然是无数次争吵和冷战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的。但我好歹知道了他为什么在生气,他想要从我这里索取某些东西,但我迟疑着不肯交出去,于是他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要的是属于“中原中也”的一切,包括力量、情感和人格,不是那种骑士向他的君主奉上的忠诚以及臣服,而是我的整个“灵魂”——如果我有那种东西的话。
我终于知道他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为什么不肯向我解释我的傲慢,什么“不想说风凉话显得很刻薄”都是骗我的,不说只是因为他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在为他的计划铺路而已。
太宰他并不满足于单单拥有“神明”的力量。他比所有想要掌握荒霸吐的人都要更为疯狂,他花了七年的时间铺开一张巨大的网,为的是……
……想要把“神明”从天上拽下来。
我觉得就像当初我的纵容惯坏了「羊」的孩子们一样,我从一开始就对太宰治所表现出来的不同的纵容也惯坏了他,会变成现在这样或许只是我咎由自取。
我还是坚持着想要“自由”这个想法,只不过因为太宰,原本清清楚楚的事情多了一点疑惑。
「我想要自由」
「……什么才是自由?」
“作为邀请的一方来说,我觉得我已经提供了足够的诚意。”书内,菲茨杰拉德端着装了红茶的骨瓷茶杯,对中原中也轻轻举杯示意,“中原先生不妨认真考虑考虑。”
中原中也没做任何回应。他一耸肩,四处看了看后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舒展了有些疲劳僵硬的身躯,然后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起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芥川呢?既然我在这里,那么他应该也被拖进了这个世界吧?”
“没错,不过他进入这里时‘刷新’的地点同你不太一样,”菲茨杰拉德跟着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手肘懒洋洋地架在沙发靠背上,“会让你们进入书的世界,只不过是想要创造一个和你的无人打扰的会谈而已,当然那个年轻人也是一样。所以他现在应该在这间办公室外的某个地方努力解着谜吧——五百个谜题,不解开就无法出去的设定,并且设定了这里无法使用异能。”
中原中也点点头:“上次在拍卖会见面时,跟在你身边那个红头发的年轻女性呢?以前从没有见过,是新面孔啊。”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去年才招进来的新人,虽然很年轻,但异能很厉害哦。”菲茨杰拉德笑起来,“你看上她了吗?那样的话也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不过那孩子有点怕生,大概会对你抱有敌意吧。”
“……”
两人互相对视,保持沉默。半晌中原中也才有点困扰地笑了一声。
“劝我跳槽之后是劝我出轨吗……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中原中也摇摇头,毫无遮掩地直白说道,“刚才那些话被太宰治听到,会做出什么事你有考虑过吗?”
菲茨杰拉德因为他这份直白而愣了一瞬,紧接着才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等等……虽然说我从没想过你会一下子就答应,但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理由——‘劝你出轨’之类的,你们亚洲人不都讲究一个含蓄吗?”
中原中也挑起眉梢,笑起来的样子邪气又好看:“三年前你们千里迢迢跨过太平洋,来这边找我们麻烦的时候,不就知道这种事了吗?毕竟也没有特意隐瞒。如果你觉得这就有点超过的话,那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当上最高干部不是靠实力而是靠当了老板的情人’这种事的话……你又会有什么有趣的反应给我看?”
菲茨杰拉德很给这个笑话几分面子地笑出声:“好吧,你真的是很有意思,中原先生,现在我想要拉你进入我们组织的心愿更强了——不过看样子,虽然你现在算是行为上叛逃出了黑手党,但是心可还没有啊。”
很明显能感觉出来,现在坐在他面前、和他谈判的人还不是“中原中也”,而仍然是那个三年前让他们吃了很大苦头的黑手党最高干部。
中原中也闻言沉默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一会儿他才漫不经心垂下眼,轻轻一弯嘴角:“唔,是吗?可能是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不是街边随处可见的小混混,而是黑手党自首领之下权限最高的干部吧。虽然现在也是过去式了。”
菲茨杰拉德看出了他略有含糊的避而不谈,聪明人之间谈话就是这样省事,如果不是故意找茬,“闻弦歌而知雅意”几乎是聪明人必备的一个技能。于是这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富豪轻轻一摆手,说起了别的事情:“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这个邀请你可以暂且考虑着。不过既然你原本就有意去京都找我,那么不如大家在这里直接谈谈了,你想借用‘天眼系统’怎么做,直接寻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下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