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到张良手指上的冻疮,便问:“你的手为何会生冻疮?”
张良揉了揉那两处鼓起来的红色突起,道:“哦,小时候没注意,就冒出来了两个,之后年年都长了。不过也还好,生在左手,不影响写——啊!”
他惊呼——毫无征兆的,手被攥进了西门厌掌心,那手掌宽厚又温暖,隔绝了所有寒气。
西门厌仍是两眼看着前方,眼眸冰冷,手心却滚烫。
“注意取暖,便不会再长了。”
张良盯着那只宽厚的手掌,蓦然红了耳朵,头皮也麻麻的仿佛蚂蚁爬过,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欲言又止好几番,才堪堪垂下头,“......嗯。”
夜色静谧,彼此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分明什么都没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那年张良十二,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也隐隐察觉,他与西门厌,并不是普通师兄弟那么简单。
明白心意是在十五岁。
那日,西门厌杀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在考试吗?感觉看文的人好少……还是只有我的文才这样( ’ - ’ * )
第21章 逃亡(一)
西门厌早说过,他习武只有一个目的——报仇。
血海深仇。
那仇恨便是暴风雨时的波涛怒海,他时刻也不敢忘记。
他到新郑,一半是因为张良,另一半,便是因为他的仇人也居身在那处。围墙高筑的府邸,戒备森严的守卫,贪生怕死之辈,恨不得将方圆十里都插上倒刺。
张良曾说过,“西门”是一个贵族的姓氏,他还半开玩笑问过西门厌,待到继承家业,名镇天下的时候,莫要忘了他这不成器的师弟。西门厌当时只答了两个字:
“无家。”
后来,张良再没问过他家世。
他的确是贵族之后,只不过百年基业到他这里便断了。四岁时,他躲在暗门里,从门洞亲眼看到,那仇人将他母亲活活勒死,将他父亲生生剐了皮,焚烧族谱,抢夺族印,把他祖上积累的财产悉数霸占。
雪上加霜的是,恶人无恶报,祸害遗千年。那仇人抢了西门家族的财产,马不停蹄遁往韩国,凭着他经商的本事,几番倒卖之下,竟富可敌国。
西门厌的父亲一生行善,却死于非命。那恶人烧杀抢掠,穷凶极恶之徒,却一步登天。
那后来,西门厌便记住一句话:“因果无报,恶者长留。”
他的仇人,便是御麒麟的主人——翡翠虎。
翡翠虎在韩国的地位,便如滔滔长江的源头,没了他,韩国数百家商铺便在一夜之间变成空壳。韩国这本就偏安在世间一隅的弱国,便失去经济支撑。六国中有很多谋士断言,若灭韩国,可从翡翠虎入手。断了经济来源,韩国不堪一击。这个道理韩国人自然也懂,韩王这些年听了姬无夜的谏言,一面分解翡翠虎的权力,一面派人暗中保护。
这便导致一个现象——翡翠虎这个人,有多少人想杀了他,便有多少人想保护他。
所以,西门厌孤身一个,又没有人援助,刺杀的难度可想而知。为保万无一失,他将刺杀行动精心策划,这一策,便是整整三年。
那晚电闪雷鸣,黑云在半空滚动如波涛,暴风雨似要将整座新郑城吞噬。他一身血衣赶到张良住处,周身冰冷。
张良一开门,便闻到满鼻子的血腥,以为他受了伤,心里咯噔一声,“师兄,你怎么了!”
西门厌并未进门,只匆匆道:“血不是我的。”他顿了一瞬,又道,“我杀了人,他们很快会找到我。”
张良像是被谁迎头敲了一棍子,脑袋里嗡嗡直响,“杀人?你怎么会杀人!”
西门厌朝府门的方向望了望,十分急迫,“我没时间解释,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张良一头雾水,上前拽住他,“什么告别?”
一道雷在半空劈开,仿佛要把天空撕裂。西门厌的脸上闪过白光,眼中顿现杀气。
“唰!”
他陡然拔剑,把剑刃横在张良裸/露的脖子上。
张良愣了愣,松了手里的袖子,盯着眼前的人,没想到对方会对他刀尖相向,“......师兄?”
西门厌的手在发抖,往常冷漠如霜的眼眸变得复杂,心里像有一头猛兽在撕咬。
“一个剑客,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日后你遇到心仪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她!”曾经,仓灵子对他千叮万嘱。
他一直记在心里,在决定要逃命之后,想起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毅然带着剑,冲向张良的寝屋。
“我是来杀你的。”
张良盯着锋利的剑刃,他万万不敢想,也万万不敢信,每晚都会在睡前看望他的人,会对他刀剑相向,“师兄......可是对子房有恨?”
“没有。”
“那是对子房有怨?”
“也没有。”
“既如此,子房了无遗憾......”张良的眼眶发红,竟有一丝清澈,“我曾在月下发过誓,便不会逆天违背。师兄尽管动手,我不会再多言。”
他神情释然,仿佛宝贵的东西都在怀里,不会消失一般。相较之下,西门厌却迟疑不决。他本以为这下子会一剑封喉,比杀翡翠虎容易千百倍,但对上那双眸子,他却下不去手。
他自诩杀伐果断,却在张良面前败得溃不成军。隐约记起那晚月下的庭院,张良无比真挚地立下誓约:“我张良此生,不拿斩师兄的剑,不碰伤师兄的刀,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万千思绪在心头缠绕,绞得他痛苦不堪。
张良的嘴唇一直颤抖,只是扬了扬下巴,露出一大段脆弱的脖子,任他决断。
月光洒在剑刃上,道不出的惨白。
“唰!”
西门厌权衡了好半晌,终于收剑入鞘。张良没有恳求,也没有埋怨,只一个眼神,他便缴械投降。
张良脸色发白,一双眼眸被寒气熏红,“师兄......这是何意?”
西门厌拧眉,“你莫再问了,我要赶紧逃亡。你......就当从未认识我。”
他说完话,转身欲走。
“等一下!”张良将人叫住,惧怕和慌张让他的声音发哑。
他两腿瘫软,只跌跌撞撞去柜台三两下收拾了一盒值钱的宝物,摔到柜角又慌张爬起身,仓促跑过去,全都塞到西门厌怀里,“你一人在外......定要带着盘缠。”
空气稀薄得可怕,只觉得要窒息。张良来不及多想,又取下腰间的翡翠佩环,塞到对方衣襟里,“这些东西找一个人多的店铺卖掉,人少的铺子容易被掌柜的记住,切记,要是报了官你的行踪就泄露了!”
心中其实有一万分的慌乱,只是这些谋略他平日熟练,已经扎根在脑海。此时,他只能像背书一样,把能想到的东西通通说给西门厌。除此之外,那些“切要珍重”的动情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怕自己崩溃,更怕西门厌会死。
眼泪也着了急,在眶里打了两转,径直往下滚,“出去之后一路往西,东门的守卫最少,他们断然以为你会从东门逃出去,会把守兵大部分都往那里派遣,你从西门出去,定能————唔嗯!”
西门厌用嘴将他的话严严堵住,扣在他后脖子的手也越发用力。
冰凉的身体,滚烫的唇。千言万语,徒剩无言。
片刻后,不得已分开。
他是来杀张良的,但张良非但不怨,还压下慌乱硬撑着嘱咐他小心,千言万语都凝结在喉中不能道出。只想带他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无人知道,无人打搅的地方。
张良朝外头一望,隐约瞧见府门的方向有光,知道搜寻的官兵已经蔓延过来,便狠狠推了西门厌一把,喊到:“快走啊......”
雨声大得几乎湮没他的声音,西门厌攥着拳头,指甲抠进肉里。
张良见他不动,便不住停地把他往相府的后门推,眼泪哗啦跟雨水融为一体,“快走!”
对于逃亡者,瞬息都关系到生死。若有可能,他何尝不愿与西门厌一同离开?但西门厌的轻功高出他很多,一个人逃命尚有可能,若加上他这累赘,注定身陷囹圄。
西门厌被他推搡到角落,暴雨把两人的衣裳打湿。他紧咬着腮帮子,脚下一点,跳上墙头。没有立即走,也没有再回头。他脖颈僵硬,喉咙止不住地颤,堪堪道:
“晚上熄灯的时候,别看檐角!”
他每晚来的时候就站在那里,然后就静静等着,直到张良把头探出窗外,冲他盈盈一笑。两人便聚在一起,把当天的有趣事说给对方听。
张良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两步,万千句话冲上喉头,还是只有那句撕心裂肺的话:“走!一路往西!别回头!”
西门厌再说不出半个字,跳下墙头,消失在黑暗中。他只知,他虽铁石心肠,但对心爱之人还是不能下手。他舍不得那温润如玉的少年,更舍不得去连累他,于是只好尽快离开。形单影只地来,形单影只地去。
张良本来拥有的似锦人生,不该被他这不速之客打断。他这样的人,只配有这样的命。悲欢离合,不管演绎多少回,都是有定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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