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场赌命的闹剧总算是有惊无险的结束了,而他也不得不承了师青玄的情。
血雨探花并没有为难他,只是将谢怜“请”去极乐坊做客。片刻,看热闹的也渐散去,没了这几位风云人物,赌坊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模样。
贺玄和师青玄二人坐在鬼市一间最高的歌坊里。桌上摆着一席佳肴,二人对坐无言,半天没有动筷。
师青玄已经换回了男相。他手里玩着一个杯子,目光在一席美食上流连,看天看地看人看鬼,愣是不看贺玄一眼。
贺玄坐在他对面。好半天,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为何?”
“什么为何?”师青玄仍旧不看他,兀自冷嘲热讽道,“风师大人执掌气运,一个六点也能硬生生骰成七点。在下佩服,佩服。”
“师青玄。”贺玄无奈道。
师青玄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终于抬眼瞅他,“做什么?”
“你出千了。”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师青玄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贺玄道,“胜之不武,我愿赌服输。这身命格,你让花城拿去就是。”
闻言,师青玄赫然怒了,他一拍桌子,直把桌子拍出一条裂缝。所幸顶楼没有其他客人。他愤怒地指着贺玄道,“你知道你这一身气运价值多少么?世间苦命之人想换一身好命都不得,哪有你这样把命格上赶着往别人手里塞的?你闭嘴,不要再说了。”
贺玄便不再说了。师青玄怅然坐下,开始一杯一杯的喝酒。
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他冷冷地想。
现在说的好听,等你知道一副烂命格会给人带来什么灾祸,看你还敢不敢说这冠冕堂皇的话。
“你又为何要帮我?”只听贺玄淡声道,“你与我八字相同,花城若赢了,得了这命格的不是你吗?”
换命只能换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听花城的口气,似乎他与师青玄的生辰八字一般无二,也是巧事一桩。
师青玄一怔,随后嗤笑道,“贺兄当自己是金子功德,人人喜爱么?你的命格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宝物,可是本公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才看不上你那穷酸破烂神仙命,仅此而已!”
“……”
要是前日没有听到他酒后真言,贺玄定然要被那张脸上栩栩如生的不屑给折服。但此时在他眼中,师青玄的脸上写着四个明晃晃的大字:口是心非。
这只鬼离了他哥和谢怜,又撕破面皮不必再装模作样,便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跳脱吵闹的本性来。贺玄性格沉稳,对这种人自然是以不变应万变。
二人对坐无言,只听得觥筹交错声。师青玄叫他不开口,他就真的不开口。喝了半天酒,见这人真的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师青玄有些挂不住面子,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不是你让我闭嘴的吗?”贺玄淡淡地说。
“……”师青玄无法,怒道,“我让你闭这么久了吗?”见贺玄一双筷子不停,风卷残云一样地吃饭,便抢了贺玄的筷子,道,“别吃了,你饿死鬼投胎么?陪我说会话。”
贺玄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道,“我听着。”
师青玄安静了半晌,低声道,“你为何愿意用你的命格来救郎千秋?他顶多就是被我耍弄一番,又不会真的出事。你万一输了,却会丢了命格。这买卖怎么看都亏死了。”
分明桌上只摆了一瓶酱油,贺玄却平白无故闻到一股醋味。
他微勾唇角,道,“这买卖,左右如何都不亏。”
“哦?”师青玄果不其然被他勾起好奇心,“怎么说?”
贺玄慢条斯理道,“我若是赢了,便能把泰华殿下赎回来,也能让他免受一番屈辱;就算输了,得到我命格的不是别人,而是你。”他道,“无论输赢,我都帮了一个朋友,你说我是亏了还是赚了?”
师青玄听了第一句,印堂发黑;第二句,面色稍霁;听他说完,脸色一亮,却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直接黑成了锅底。
“咄!你说谁是你朋友!别自作多情了。”他怒道,又要拍桌子,但看那桌子摇摇欲坠不堪一击,才泄愤般的猛灌一口酒。贺玄惊讶道,“哦?我们把酒言欢,同榻共眠,难道还不算朋友吗?”
师青玄嗤道,“你连醉都不醉,我师青玄没有这种朋友。”
“……”贺玄道,“……莫非你交朋友,一定先要看过别人的醉相?”
“是啊!”师青玄道,“上次我招待你们,就是有心结交。太子殿下在我府上醉了,所以他是我的朋友了。至于你嘛,没有通过本公子的考验,算不上朋友。”他拿出扇子,颇为自得地扇起风来。
想不到,千杯不醉竟也成了错处。贺玄心知这人是上次被自己看了丑态,心有不忿,因此在这里胡搅蛮缠。
对付这种人,他自有一套。
“巧得很,我也是如此。”他道,不等鬼王回答,又说,“但我已看过了你的醉相。所以,你是我的朋友了。”
“你……!”这话让师青玄回想起那夜丢尽颜面之事,不禁气得满脸通红,一时竟然说不出话。贺玄莞尔一笑,徐徐道,“——既然我们已是朋友,自当两肋插刀、慷慨解囊,莫说是区区命格,便是性命相托又如何。”他也知道见好就收,说完这话,便闭了嘴,不再招惹他。
师青玄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道,“等等,你刚才说郎千秋是你的朋友,那你岂不是和他一起喝过酒?还看过他的醉相?”
“没有。”贺玄诚实道。
“哪个没有?”
“都没有。”贺玄道,“因此,他不及你,我也不给他两肋插刀。”
“……”
二人对视片刻,师青玄面色冷酷,似是在评估他这句话的可信度。贺玄一脸严肃,以不变应万变。
大约一炷香时间,房间内只听到楼下众鬼撮科打诨吆五喝六,一片寂静无声。
“——噗嗤。”
终于,鬼王率先绷不住脸,扶额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罢了罢了,真是输给你了……”
他脾气果真是如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又是那个笑语言然的流风鬼王了。“好了,收起你那张脸。刚才是我的错,给你赔个不是。”他朗声道,喝干了手里的酒,顺手将杯子一扔。
“怎么错了?”贺玄道。
“这……我不该欺负郎千秋,也不该……”师青玄不高兴道,“喂,差不多得了,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啊。”
贺玄没说话,只听鬼王接着道,“为了表示谢罪的诚意,本公子思前想后,决定送你和仙乐太子一个赔罪礼。或者说,见面礼。随便你怎么叫。”
贺玄一副平静面孔道,“愿闻其详。”
“你们来鬼市,不是来观光的吧?”
“不是。”
“我猜也是,看太子殿下找花城问东问西的就猜到了。这样,把你们要杀什么人告诉我,本公子亲自帮你们解决。可便宜了,只收两万冥币,别让太子殿下出卖色相给花城占便宜了。如何?”师青玄道。
“不如何。而且我们不是来杀人的。”贺玄硬邦邦道,作势要走。师青玄急道,“喂,杀人就杀人嘛!鬼市杀人又不犯法。我知道你们要给花城捣乱,我不告诉他就是了!我这块儿熟,又能打。两万太贵了?那一万?五千行不行?不能再少了!”
贺玄道,“倒贴钱我都不要,你成事不足。”后面半句没说出口。师青玄勃然大怒,“什么意思啊?看不起我吗?行吧行吧,这样,我跟着你,听你指挥,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怎么样?”
二人正在吵闹,谢怜的一道通灵忽然来了贺玄脑中。“风师大人,风师大人!”
贺玄一怔,回道,“怎么了,太子殿下?”
“……咦?竟然通了!”谢怜比他更惊奇,连忙道,“风师大人!我在花城的居所遇见了不得了的东西!哎呀,通灵里说不清,总之你来就是了!”
贺玄挂了通灵,抬头见对面师青玄仍然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
沉吟片刻,风师对他说,“我可以带你去,但你不许乱跑,不许多嘴,不许添乱。这些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师青玄道,“那么,五千?”
“一千。”
“一千?你打发叫花子呢?”师青玄果不其然跳起来了。
“嫌少就算了。”贺玄冷冰冰地说。
师青玄气苦,“你上辈子是穷死的还是怎么着?能不能学学我哥?”见贺玄冷淡眼色,忙道,“好吧好吧!一千就一千。看你那穷酸样,本来也没指望你能拿出什么。”
贺玄当然不穷酸,身怀数件法宝、享尽供奉的风神官,怎么会穷酸?不过是他为人时的一点生意头脑,时至今日还在发挥余热。
价廉物美的鬼王倒真是没辜负贺玄的那一千冥币。他对鬼市熟门熟路,仅凭“花城居所”几个字,没多久就摸到了谢怜所在。
极乐坊深处,一扇华丽的大门前。二神一鬼聚在一块,六只眼睛齐齐盯着玉盘中横陈的两只玲珑骰。听谢怜介绍,那鬼面人掷出了两个六,进门便没影了。也就是说,想要去什么地方,必先掷出正确的点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