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菖兰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这宝瑟,果觉有丝丝寒气从岳山及瑟身中冒出,确实令人赞叹。自己虽会鼓瑟,但看见对方用自己的古旧木琴都能弹出如此音符,琴技高下已然立判。因而说到“公子琴技不凡,我的拙技只怕要让公子见笑了。”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而是左手轻拨琴弦,一些美妙但不连贯的音符从中跳了出来,见暮菖兰并无反应,白衣公子剑眉轻扬,暮菖兰随即会意,微微一笑,略一颔首。
白衣公子轻声一笑,双目轻闭,双手开始在弦上跳动,这一次,美妙的音符不仅相互连贯,而且清丽亢亮,暮菖兰静静地听着,同时也将手放在了弦上,当白衣公子的第一个低音从他的指间跳出时,暮菖兰会心一笑,也拨开了自己的第一个音符。
刹那间,琴瑟之音响彻山崖,旁边的暮雨惜瞬间便听得入了迷。只听这旋律悠扬清澈,如山峦间交汇的清泉,不多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拨弦,音律又如那杨柳梢头飘然而过的微风,清逸无伦,不一会儿,又如那百花丛中翩然的彩蝶,半盏茶过后,音律再转,又如那白雪纷飞中的红梅。
白衣公子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暮菖兰的瑟音与自己的琴音搭配得是那么的天衣无缝,瑟音低沉如呢语之时,琴音必定豪放如长啸,瑟音沉稳如松崖时,琴音必定缥缈如风絮,每每琴瑟吻合之际,两人总会不约而同会心一笑,手指在弦间的跳动似乎又快了几分。
显然,暮菖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从第一个音符起,似乎这旋律天生就有一股魔力,吸引着自己,让自己情不自禁便沉醉其中。当对面琴音激扬之时,自己必定会以空蒙瑟音相对,当对面琴音轻灵之时,自己必定又会以暗钝的瑟音相对。琴瑟相交,时分时合,分时灵动如拨云见日,合时稳重如江汇大海。但见霞光之下,一男一女,一琴一瑟,竟合奏得天衣无缝。
暮雨惜静静地听着,她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着一片美丽的森林,太阳正从天地相接的地方缓缓升起,绿油油的林地里霎时间充满了柔和的金色,太阳越升越高,穿过那一缕缕朝云,忽然,一阵炫目的七彩神光闪过,一只美丽无比的大鸟出现在了云间,金色的羽毛,闪亮的翅膀,斑斓的身躯,悦耳的鸟鸣,尾羽后面还拖着长长的火焰。这正是一只冲天的凤凰,百鸟之王在它的林地王国里苏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琴瑟之音忽而变得婉转低沉,再看暮菖兰与那白衣公子,两人似乎均已陶醉其中,这低沉之音如那无尽大海中升起的皓月,穿过薄薄的黑云,将柔和的银光洒到那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清风徐过,浪花一个接着一个得地向岸边涌来。浪花过后,沙滩上便会留下许多五颜六色的贝壳。
终于,琴瑟之音渐缓,犹如鸟归山林,最终,悄然无声。
曲终之时,暮菖兰已惊呆了,她从未听过这么悦耳的乐曲,她也从未发现自己在这飞瀑流泉瑟的帮助下可以弹得那么好,她更没想到这个白衣公子仅用一架古旧木琴竟能弹出如此绝美的音符。
白衣公子轻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闻那空中的花香,在心满意足之后缓缓言道:“好一个琴瑟永和,妙极,妙极。”说罢,闭上双眼,似又陶醉其中。
“两位的合奏实在太好听了!”暮雨惜双目放光,由衷地赞美道。
“公子......”
“姑娘?”白衣公子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表情复杂的暮菖兰。
暮菖兰顿了两顿,她此刻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刚才的琴瑟之音似乎产生了某种东西,让自己和眼前这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明白,那么多年下来,这是自己在司云崖上遇见的第一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又给了自己这么多奇妙的感觉,这是偶然,还是天意呢?
这时,暮菖兰发现对方也在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光看自己,深邃的眸子就如无尽的大海,除了层层浪花外,根本看不见全貌。就在暮菖兰惊异间,对方开口道:“说实在的,能接上在下曲子的人实在不多,姑娘抚琴鼓瑟有多少年了?”
“两年。”暮菖兰答道,明州风波之后,闲来无事的她就开始涉猎音律了。
白衣公子剑眉轻扬,目光中似闪过一丝赞许之意,淡淡道:“有意思......姑娘虽涉音不久,但姑娘这琴心似已有十余年之功,实让在下佩服。”说罢,从大青石上站了起来。清风徐过,吹起了他的一身白衣,也吹起了他的一头黑发,更吹得暮菖兰心中有些迷乱。眼前这人的英气完全不同于当年的姜承,也不同于皇甫卓,甚至不同于沧行,还不同于两年前的断魂门之主龙千山。因为他的英气中更有一股年少的轻狂与锐意,但这其中又夹杂着豪门公子特有的沉稳与优雅,实让人难以捉摸。
不多时,天边开始泛红,细细算来,现在竟已是申时了,白衣公子抬眼望了望天边,平静地说:“今日多谢姑娘陪奏一曲,也不枉在下千里迢迢来到这司云崖了。如今酉时将至,姑娘,今日相见缘分不浅,咱们就此别过......”
“公子要走?”暮菖兰一愣,显然她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轻声道:“姑娘,在下虽奔波千里,不过为的是一日之景,天幸今日有姑娘的琴心相伴,在下心满意足。”
见对方这就要走,暮菖兰又道:“那可否请公子留个姓名,日后也好相见。”
白衣公子审视了暮菖兰一眼,暮菖兰只觉当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时,就如被清凉的泉水冲了个澡一样。
“姑娘,你我有缘自会再见的。”
白衣公子笑罢,白袖一挥,携瑟飘然而去。就在暮菖兰想再看看他时,他竟已身影全无。这轻功着实让暮菖兰大吃一惊,她一向是很自负她的轻功的,但今日所见,这位公子轻功显然不在她之下。如此快,又如此悄无声息,确实令人赞叹。
“姐姐......”暮雨惜也很吃惊,她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个独当一面的姐姐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了。在这个飘然若仙的公子面前,她那一丝慌乱就像那还没长大的少女。即便到了现在,她的胸口都还在微微起伏着。
过了好一会儿,当天边彻底被染红时,暮菖兰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平静、沉着、冷厉,不可逼视。
“姐姐?”暮雨惜不放心地再次呼唤道。
暮菖兰略一颔首,平静地说道:“看来今年的司云崖又没有白来。或许正如那公子所说,有缘自会相见吧。”
暮雨惜笑了笑,说道:“对呀,我真的好想听你们再合奏一次呢。”
“琴瑟永和......琴瑟永和......”暮菖兰喃喃念道,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此刻,天边的火烧云上来了,霞光将司云崖布上了一层血红色,犹如天火蔓延到了山崖之间,不多时,红色霞光便吞没了山崖上这两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凝翠花妖
明州的北方是连绵不断的四明山,这大山中曾经发生的故事早已无人知晓,但每当晨光从天边照来时,仍能精准地射到山涧之中的一座巨大露台上。曾几何时,晨光总能照亮露台上一个伟岸的身影,仿佛他天生就是光的一部分,但这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露台上换了一个人,伟岸的男子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挑的女子。让人惊奇的是,无论春夏秋冬,这女子总是一身黑衣,漆黑的紧身软甲,漆黑的手套,漆黑的长裤,以及漆黑的高筒高跟长靴,甚至是披风和弓箭都是漆黑的,就像黑夜一样深邃,不禁让人觉得她是不是就是黑夜本身呢。清风徐来,女子秀美的长发搭在黑披风上一同飞了起来,这是她为数不多得能放下她的黑斗篷从而能让人看见她全部美貌的时刻。
女子抿了抿薄唇,继续望着远方的山林。
不多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黑衣女子没有回头,只是冷冷说道:“血影堂您不必再清理了,当年那怪物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毁了也好......”
来访者是个看上去年过半百且身着灰色衣衫的男子,听到女子发话后,静静地接道:“夜莺,你真的要放弃你的血影堂吗?”
夜莺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仰起头说道:“现如今整个断魂门才不到三百人,这还是多亏了您,那么少的人也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况且......血影堂的下面就是地牢......您......还是封了它吧......”
夜莺的心思吴远寒当然明白,地牢在她的心中留下的可是永远的痛。
这时,夜莺缓缓转过身来,轻盈地靠在背后的玉栏上,抄着双手,略泛红光的双目静静地盯着吴远寒,平静地说道:“千山当年不听我劝告,执意要铸造那个怪物,但这不全是他的错,最大的错就在于那天晚上溜进断魂门的那个人。一个外人轻松就可以破解那么多机关,那地牢还留着干什么?”
吴远寒坦然迎上夜莺那冰冷的目光,颔首道:“罢了,随你吧。”
夜莺看着吴远寒那一头的白发,年过半百的他或许不该如此,但为了他的兄弟,为了这个断魂门,他已然把他全部的生命都贡献在这里了。这两年,若非他四处张罗,此刻的断魂门还如当年那样,不过是一堆废墟罢了。想到这里,夜莺本想开口谢谢他几句,但朱唇刚刚微启,却又不经意地闭上了。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