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就是林殊——曾经银甲长枪,纵横千里的赤焰军少帅,身遭巨变,如今面色虚白,身材单弱,手无缚鸡之力,更何况他竟然化为太阴,还为自己诞下麟儿。这一切都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林殊最不能容忍的,他的性子,萧景琰最是清楚不过。
沈追道,“殿下,殿下,苏先生来了,不请他进来么?”
萧景琰一凛,瞬间回过神来,对内侍道,“请苏先生进来。”
内侍应声退下,片刻后,梅长苏带着飞流缓步而入。萧景琰偷眼望去,只见梅长苏病容大减,着一件秋水色蜀缎长衫,手执素扇,乌发束顶,颜白如玉,愈发飘逸若神。萧景琰又是喜,又是痛,喜的是梅长苏气色红润,应是病体无虞,痛的是想到他是林殊,中毒受伤,为自己呕心沥血,费尽心思,一时五味杂陈,不由愣住了。
“参见太子殿下。”梅长苏下跪,行大礼,三叩三拜。飞流懵懂,跟在他身后有样学样,草草磕了三个头,便爬起来,好奇地四处打量。
“苏卿……请起。”萧景琰咳一声,连忙挪开目光,“此乃内殿,先生不必多礼。先生请坐。”又吩咐内侍,“给苏先生上茶——上武夷茶。”
梅长苏欠身,“多谢殿下。”转头对飞流比个手势,少年嘟起嘴,捧着一个锦盒,塞给身旁的一个内监。梅长苏微微一笑,道,“恭贺殿下立储之喜,区区薄礼,还望笑纳。”
内监将锦盒呈上,萧景琰接过,双手不住微颤。打开一看,锦盒内装着一对羊脂玉瓶,他哪里有心思赏鉴,便强笑道,“有劳先生费心了。”
说话间,内侍奉上新茶。梅长苏谢过,接了茶坐在沈追对面。飞流不住动来动去,两眼滴溜溜乱转,萧景琰唤他,“想出去玩么?”
飞流点点头,大大地“嗯”了一声。萧景琰一笑,命内侍带他出去,先去侧殿吃些点心水果,再去各处看看。梅长苏道,“哪里能如此纵容他。”对飞流道,“只许在前院玩。”这才罢了。
少年出去后,殿内陡然安静下来。萧景琰盯着面前的一份议事章程,心乱如麻。他很想如往日般同梅长苏说说话,但眼角一瞥到那人清淡的面容,再多的话也立时化为乌有。更不敢直视那人,因为梅长苏曾经说过,他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
幸亏沈追开口打破了尴尬,“前段时间,听说苏先生有恙,如今可大安了?”
梅长苏含笑道,“原本便是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事,吃两剂药发散发散就好了。”
蔡荃道,“苏先生智谋过人,真乃无双国士。只是这身体似乎想来弱了些,就没个根除的法子么?”
“时也命也,”梅长苏说道,“病体所限,也是没法子的事,看天意罢。对了,听闻最近京中出了一桩奇案,范御史溺亡的案子,可有定论了?”
蔡荃抚掌,“已经结了!说起来,这范御史竟然是被小妾所杀,而这小妾竟是一名滑族人,真是环环相扣,果然奇案。”
梅长苏奇道,“那小妾是滑族人?”
“对,若不是范御史的正妻坚持要求追查,这个小妾的身份怕是永远也不会暴露。”蔡荃擦了擦汗,道,“刚好弊部欧阳侍郎呈上本案结语,苏先生要看一看么?”
萧景琰不敢直视梅长苏,一直竖着耳朵监听他三人谈话。那个范御史溺亡案涉及到滑族,而与滑族有重大牵涉的夏江始终下落不明,梅长苏一定对此案特别感兴趣。但想到梅长苏的病情,萧景琰可不愿他再为这点小事煎熬心血,便咳嗽一声打断蔡荃,干巴巴道,“苏先生大病初愈,蔡卿还是不要劳烦他了罢。”
蔡荃兴致勃勃,手已经伸进袖子,闻言不禁一怔,萧景琰顿悟,他出言阻止,口气冷硬,怕是惹来了误解。蔡荃和沈追他可以不加理会,但若梅长苏误以为二人生出嫌隙,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于是飞速地瞥一眼梅长苏的表情,垂下眼睑,道,“那个,苏先生……你的身子一向弱,气虚血亏,还是以静养为宜。本案已结,犯人拟定秋决,无甚疑难。你,你……”支支吾吾了半晌,又道,“那茶冷了,来人,给苏先生重新换一盏新的来。”
梅长苏道,“不必,最近大夫叮嘱,我倒是不能喝太多茶。”
萧景琰道,“原来如此。”只觉梅长苏两道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简直如芒在背,后背爬了一层细细冷汗。梅长苏轻笑一声,“听闻太子殿下前日崴了脚,没大碍罢?”
“皮肉小伤,没伤到骨头,不碍事。”萧景琰口中发干,抓起案几上的一盏水连喝三四口,“多谢先生关心。”
“殿下客气了。”梅长苏语气平平,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我近日风寒渐愈,看一份结语倒也不至于费力。太子殿下,那件案子我很感兴趣,还是请蔡大人将结语与我一观,如何?”
“既然苏卿有意,那蔡卿就给他看罢。”萧景琰说道,喉咙更加干渴,不禁一口气将剩下的半盏水悉数喝下。那边梅长苏接过结语,整了整衣襟,一边翻阅,手指一边轻轻捻动袖口,此情此景,萧景琰眼眶一热,差一点就克制不住,想要冲下去将他抱入怀中,但想到梅长苏不得已的苦衷,值得拼命忍耐,眼角憋得通红。
梅长苏出神地看着那份结语,对萧景琰内心波动无知无觉。喝了口茶,他伸出手去,无意识地在面前的点心果盘中摸索。萧景琰猛然暗叫不妙,定睛一看,好死不死,梅长苏居然捻起了一块榛子酥,正缓缓送入口中。
“等等!”萧景琰急得满头大汗,风一样扑上去一掌将榛子酥打飞,“这点心不新鲜了……”他自悔冒失,情急下哪里还找得到理由。
梅长苏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原来他这是在试探我,萧景琰登时明白,他又一次被梅长苏……不,林殊,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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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沉默,漫长的沉默。
掌中的手腕一直不断地发抖,萧景琰攥紧手指,生怕一不小心,梅长苏就会如一缕轻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他讷讷,“小——”
“太子殿下。”梅长苏突然开口,将萧景琰的话生生打断,“苏某殿前失仪,还望恕罪。”
萧景琰一愣,立时明白过来,回头一看,蔡荃和沈追俱目瞪口呆,便道,“蔡卿,沈卿,我同苏先生有事要谈,你们明日再来罢。”
那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请辞而去。几名内侍察言观色,早已悄然退下。“东宫都是我的耳目,”萧景琰牢牢扣紧手指,“你无需担心。”
梅长苏牵动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说一个字复又沉默,过了半晌,才虚弱地做出一个微笑,“时候不早,苏某先告辞了。”
萧景琰哪肯轻易放他离开,心中千言万语,临到唇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一着急,下手越发用力,梅长苏顿时眉头紧皱,奋力一挣,“疼。”
“抱歉,我……”萧景琰吓一跳,连忙松开,只见梅长苏腕间苍白的皮肤上被他抓出一圈红痕,不由大为心疼,“我不是故意的,我……”
梅长苏摇摇头,“我走了。”
“不行!”萧景琰出声阻止,但梅长苏向他一拱手,而后转身便走。他想去拉他手臂,又怕下手忘了轻重,只得跟在梅长苏身后。梅长苏沿走廊急急前行,脚步踉跄,忽然身体一软,扶着一根立柱,缓缓坐到了汉白玉台阶上瑟瑟发抖,一手抓着前襟,气喘之声颇为急促,似是喘病发作。萧景琰大惊失色,刚要伸手搀扶,却听梅长苏缓缓开口,道,“别过来。”
萧景琰僵在原地,梅长苏瘦削的背影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心尖,鲜血淋漓。他的意思,他懂,他明白——面前的梅长苏已不再单纯是那个心机深沉的麒麟才子,他还是林殊,当年金陵城中最为意气风发的将军少年。
但他现在变成了梅长苏,只能颓然地坐在地上,病骨支离,连站起来也站不起来;而站在背后欲言又止的他,却是曾经最亲密的兄弟——他们两人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比试,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浴血卫国……那样骄傲张扬的赤焰军少帅,怎么能忍受被困在一副病弱的躯壳之中,变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阴诡谋士,甚至不堪地雌伏于自己身下,还生下一个孩子。
他的小殊,该有多痛苦,多绝望。
萧景琰牙关紧咬,很久以前,年少的林殊曾与他做过一个约定。
“水牛,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林殊擦一把额头汗水,“假如有一天,我武功尽失,你一定要杀了我。”
萧景琰嗤之以鼻,“少胡说八道。”方才比武,他三输一赢,“净异想天开。”
林殊卷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抬起下巴,目光直视着他的手下败将,“景琰,我是认真的。”
萧景琰呼吸一滞——林殊的眼睛异常明亮,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渐渐地,梅长苏的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萧景琰怔怔地望着他秋水色的背影,仿佛一片云笼罩心间,细雨濛濛,沥沥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