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在暖阁之中,由云飘蓼照顾。见他来了,云飘蓼起身,盈盈一拜,然后将麟儿抱给萧景琰,轻声道,“麟儿乖,谁来看你了?”
显而易见,云飘蓼知道萧景琰同麟儿的关系。她知道,观蔺晨等人的态度,肯定也知道。梅长苏哪个都不瞒,专将他蒙在鼓里。萧景琰一边心酸,一边笨拙地用手臂环住襁褓,不敢用力,怕勒疼了他,可不用力,又怕孩子滑落。麟儿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睛呆呆地望向萧景琰,忽然小嘴一扁,竟然笑出声来。
婴儿的笑容最是纯真无邪,萧景琰简直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一枚小小的笑容之中。云飘蓼微微一笑,轻声道,“看来,麟儿很喜欢殿下。”
萧景琰喉中一哽,眼角微热。他是麟儿的生父,但无论梅长苏还是麟儿,他都从未尽过照料之责,不由叹了口气,用下巴蹭了蹭婴儿娇嫩的脸颊。
当萧景琰抱着麟儿回到梅长苏寝居之时,蔺晨已不见踪影。梅长苏斜靠长榻,手持一卷书,头发尚未干透,披在颈后。
“殿下。”见他来了,梅长苏连忙正坐。萧景琰道,“你累了,就躺下歇着罢,我们……无需拘礼。”
麟儿格格直笑,抓着萧景琰胸口装饰的流苏,啃了几口,吐出来,笑得愈发开心。梅长苏直勾勾地盯着亲生子,萧景琰柔声道,“这么喜欢啃来啃去,莫不是要长牙了?”
“还早得很。”梅长苏收回目光,“册立的仪典,准备的如何了?”
“内廷司主理,随他们去。”萧景琰其实最厌繁文缛节,但麟儿在怀,他连眉头都皱不起来,伸指抿去婴儿口角的涎水,道,“不过,太皇太后的头年丧服五月才除,仪式应当从简。”
梅长苏“嗯”一声,萧景琰忽然低声道,“瞧你最近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
“多亏了晏大夫和蔺晨。”梅长苏说着,翻开书页,手指在上面划了几个圈,“太子妃的人选,可定下了?”
“还没有。”萧景琰头也不抬,“一个一个的都八字不合。”
梅长苏道,“靖王殿下——”
“我不是耍性子置气,八字不合就是八字不合。”萧景琰看梅长苏一眼,“先生说我的眼睛藏不住事情,那么,请教先生,现在我的眼睛……在说什么?”
梅长苏被他问得一愣,片刻才回过神来,“殿下……”
萧景琰捏着流苏逗弄麟儿,“国丧期间,依例不可婚配。过几日太庙祭祀将有卜算,看太奶奶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的意思罢。”
六月十六日,太子加冕,册立东宫。
清晨,百官齐集奉天正殿。萧景琰着储君冕服,由引礼官引领,入丹埠,进丹陛,内赞官接引,近御座前拜位。宝册官宣读立太子诏书,梁帝将太子玺绶交予中书令,中书令下阶,奉与新太子,太子接印,交东宫捧册官,四拜谢恩。
朝仪礼毕后,萧景琰入座,接受百官朝贺。之后入内宫,拜见静贵妃。午后,梁帝携新太子驾临太庙,敬告祖先。最后,梁帝宣布大赦天下。[注]
萧景琰立于奉天阁上,衣袂飘飘,危楼百尺,如直上青云巅。
就在前年此时,萧景琰还不过是一个备受冷落的小小郡王,而短短两载倏忽而过,他已位临东宫,皇位咫尺之遥。
一步步荆棘路走来,废太子,平誉王,裁撤悬镜司……他走得不可谓不艰辛,然而始终有一个人陪伴左右,为他尽心竭力,运筹帷幄。
萧景琰眼前晃过一抹单薄的身影,低眉浅笑,长衫素袍。
遍识人间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
风烈烈,那个名字在心中反反复复,起起伏伏。
梅长苏。
丹红色的长袖掩住了攥紧的双拳,萧景琰极目远望,长天一色,浮云尽散。
注:太子加封的过程来自原文。
第四十章
册立太子后的第二日,梁帝因病免朝十日,诏令一切朝政事务先入东宫,由太子萧景琰监国。
萧景琰主政,林林总总,事项繁多,大头便有两件:首先评议了各地丰灾年平仓的规设。民政既平,梁帝又丢给他一项差事——大梁国祚昌隆,宗室繁衍,皇族众多,每年光是大大小小的皇亲国戚们的俸禄,便是一项不小的开支。梁帝很久以前就打算开源节流,裁减宗室供奉,但积弊已久,人情复杂,难免顾此失彼,失于应付。此时正好借着新太子上位的风雷,将减俸一事交由萧景琰处理。
萧景琰与户部、礼部等司协调,足足讨论了小半个月,方拟定了一份草议。宗室减俸,本就出力不讨好,萧景琰与臣属、幕僚来来回回商讨,一直到七月初,仍然无法下定决心推行。
“殿下何不向那位苏哲苏先生问一问?”沈追提议。
萧景琰摇摇头,身为太子,他眼下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梅长苏请进东宫作为辅首,但是,梅长苏对他的意义已经不单纯是一个谋士,对于这个人,他有着自己的筹谋。
赤焰七万亡魂未安,冤屈未平,祁王府与林家的污名未雪……
——现在还远未到儿女情长的时候。
七月初五乃静妃的诞辰。昔日静妃只是一个四品次嫔,门庭冷落,而今却是后宫内唯一的贵妃,儿子又是太子,荣宠加身,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芷萝宫外恭贺者流水般络绎不绝,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母子静静团聚。萧景琰磕了头,说两句话,便告退回宫,打算等晚间再去。
芷萝宫门外,萧景琰一抬眼,纪王与言侯结伴而来,有说有笑。这两位在皇室宗亲中颇有人望,萧景琰正犯愁如何推行减俸新政,便请他们二人到东宫一叙。谁知刚进东宫,蒙挚便带着口谕赶到。原来萧景琰册立为太子后,仍每日练武不辍,梁帝甚是欣慰,特赐冰蚕软靴一双。
蒙挚将冰蚕软靴交给东宫执事,萧景琰道,“纪王叔和言侯刚好都在,最近政务繁忙,许久不见蒙卿,不如留下坐一会,我们几人聊一聊。”
“既然殿下要我留下,那我就不客气了。”蒙挚连忙向三人行礼。纪王呵呵笑道,“蒙大统领乃我大梁第一高手,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二。本王是不懂武功,不过想请教蒙大统领,咱们太子殿下的武艺,可否能排上琅琊高手榜?”
蒙挚“呃”一声,望向萧景琰。萧景琰一笑,道,“王叔说笑了,我虽是武将,但长于军战;江湖高手,擅长的却是单打独斗,哪里是一个路数。凭我的武艺,自然是上不了榜的。”
“殿下过谦了。”蒙挚结结巴巴,“殿下只不过……没,没有去江湖游历,如果去了,必然也能上榜。”
萧景琰想起某一次在苏宅,飞流说话无忌,指着他说,“不行。”当时梅长苏脸色大变,不住口地道歉,他不以为意,两军对垒,比起武艺,主将更应侧重兵法谋略。“不过,我倒是偶尔会想去闯荡江湖,应当别有一番趣味。”
纪王道,“我可没想过。打打杀杀哪比得上温柔乡里,丝竹曲弦。”
言阙哈哈大笑,“果然是纪王爷的风范!我倒是觉得江湖自在,无忧无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快活得很呢。”
蒙挚笑道,“豫津喜欢出门游历,怕也是随了言侯的性子。”
言阙“哼”一声,“他那哪算得上闯荡江湖!一身光鲜,别人一瞧便知道他是京中来的公子哥,躲还躲不及。”
纪王望向言阙,眼眉中全是笑意,“对对对,豫津是比不了你。”忽然住口不言,悠悠地叹一声气。言阙面上也掠过一丝阴郁之色,端起茶杯,似乎在掩饰什么。
“听王叔的意思,言侯年轻时曾外出游历过?”萧景琰问道。言阙放下茶杯,“我们那时候年少无知,几十年前的事啦,早忘得干干净净。提它作甚?”说着摇一摇头。
萧景琰眉心一动,“言侯……是同谁一起去的?”
话音未落便被纪王干笑着打断,“陈年旧事,都怪我乱说,不提了,不提了。那个……说起来,这次太庙卜算的结果……”
言阙淡淡接口,“太庙卜算,结果不吉。故而自当遵从圣谕,殿下的婚事,怕是要延后了。”
“嗐,”纪王喃喃,“虽说国丧三年,但一年丧期已满,也不是不能婚配。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去祭告太庙,成婚后三个月内不得圆房,便也罢了。”
蒙挚偷偷看一眼萧景琰,讷讷道,“可是,太史令卜算三次,结果都太过不尽人意。再者……”
“我知道我知道,我那王妃说过,宗室门阀适龄的子女,八字居然没一个能同太子殿下相配的。唉,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年轻的孩子,也是没办法。我那王妃听说,有的人家还打算过继远亲的子嗣充数。我倒是觉得,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卜算的结果一出,即便有了适宜人选,估计也要守满三年之期才能成婚喽。”纪王一边说,一边拿了点心吃,“太子殿下这儿的榛子酥怕是静妃娘娘亲自做的罢?入口即化,美味美味。”
他们三人岔开话题,个中原因,萧景琰心知肚明,面孔一冷,开口缓缓说道,“言侯是同林燮林帅一起出行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