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哥哥。”飞流像模像样地长叹一声,“疼。”
萧景琰失魂落魄地回到主屋内室,梅长苏一手握住被角,双目紧闭,睡梦正酣。
“苏先生。”萧景琰轻轻唤了一声。
梅长苏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呢喃,萧景琰掰开那只手握住,“长苏。”
他坐在榻旁,思绪万千,心中一时欢喜,一时悲忧,一时愤怒,一时无奈。自从那次争执之后,萧景琰每次去找梅长苏请教,即便飞流在场,梅长苏也会将那少年遣出去。起初萧景琰十分不解,但现在他懂了,梅长苏是怕飞流言语无忌,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景琰掀起被子,露出梅长苏一身病骨,清瘦嶙峋。他俯下身,揭开凌乱的里衣,将手放在他平坦的小腹上。
触手温暖而柔软,就在这里,曾经孕育出一个弱小的生命。
麟儿……
他想起麟儿的圆润的脸蛋,抱在怀中,只一点点大,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捏碎。婴儿大大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咧开嘴,挥舞小手。而他——他的生身父亲,只是随意地将他抱起来,晃一晃,轻飘飘地说着,“不错,他不怕人,很是可爱。”
大约是冷了,梅长苏呻吟一声,蜷起腿,缩成一团。萧景琰吸吸鼻子,将人整个抱紧,拉好被角。怀中的肩胛骨顶在胸口,隔着一层衣服,凉浸浸的,却如同一把火,烫的他眼角一热。
连上今日,萧景琰默默计算,他与梅长苏肌肤相亲不过三次。怀上麟儿,应该是第二次之后。他记得,没过多久,梅长苏就异常嗜睡,乏力,两人聊着聊着,向来专注的苏先生竟然伏案沉睡,鼻息沉沉——他一直以为那时他太过疲累!至于蜜饯、青梅和不离口的橘子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全是因为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烛影一摇,忽然熄灭,漆黑如坠深渊。萧景琰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梅长苏凌乱的发丝,“为什么?”
梅长苏曾经向他保证过,事后服药,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萧景琰虽然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但如果有一个私生子,也是非常不光彩的丑闻。而且,那时他对这位麒麟才子并不完全信任,甚至隐隐地怀有鄙夷——梅长苏说不定是担心失去这个孩子,于是才故意欺瞒。萧景琰努力回忆,在前往五州府赈灾前,每次去见梅长苏,这人不是半躺半卧,便是怀中抱着一堆衣物,明显就是在遮掩身形。他无知无觉,还大起胆子将他抱了一瞬,然而,根本什么也没发现。
至于那次古怪的邀约——萧景琰苦笑,应该也是那个小家伙闹的,梅长苏忍无可忍才破了戒,请他陪自己睡了小半夜。当时他们就如同今夜般同榻而眠,然而近在咫尺,他却对梅长苏的异状毫无察觉。
也许梅长苏是对的。
那次争吵,二人几乎恩断义绝。风雪中,梅长苏茕茕独立,身形单薄,风吹得衣衫下摆猎猎作响。那时麟儿应该已经出世。萧景琰记得,梅长苏脸色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气色萎靡,有气无力。他又记起云飘蓼说过,麟儿早产,尚不足八个月,母体流血过多,生产时险象环生。梅长苏不知挣扎了多久,受了多大的苦楚方生下他的孩子,可他做了什么?他冷眼旁观,看他在冰天雪地中煎熬,咒骂他,甚至想要杀死他。“苏先生。”萧景琰喃喃,手慢慢地覆上梅长苏的小腹,“苏先生……”
麟儿,送走了。送到廊州去。
殿下还是多抱一抱他罢,梅长苏淡淡地笑着,以后,想抱也抱不得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小殊,”萧景琰兴奋地冲进林殊房间,“今日皇长兄——”
谁知林殊正在沐浴,“谁让你进来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你在洗澡。”萧景琰话是这样说,却没有出去的意思,绕过木桶,脱了鞋坐下,道,“你洗你的,我讲给你听。”
“出去。”林殊一脸阴沉,萧景琰不解,“为何?”
“我让你出去,快!”
“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我偏不出去,你能拿我怎样?”萧景琰以为林殊为着昨日比武输了,又在发小脾气,“打小一起光屁股玩的,又不是没见过!你还害什么羞不成。”
“萧景琰你给我出去。”林殊居然吼他,“滚!”
萧景琰不明所以,但林殊态度如此恶劣,他也生了气,“行,我滚。”套上鞋子扭头便走,“嘭”地将门一摔,直接牵了马回靖王府。林殊就要过十七岁生日,他托了皇长兄萧景禹,寻了一个好工匠,做了一张上好的强弓打算送他。“什么事!”萧景琰气鼓鼓地走进演武场,列战英跑过来,“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萧景琰抄起一柄长枪,“来,我们过过招。”
这一打便打到傍晚。萧景琰滚了一身尘土,回到内院,命侍从烧了热水沐浴。他当真不是故意闯进林殊的房间,以前他们二人好的能穿一条裤子,吃穿行睡恨不得都黏在一起。要不怎么说人大了心也会变,萧景琰沮丧透顶,他对林殊的心没变,但林殊对他……
撩起一捧水当头淋下,萧景琰闭上眼,眼前一闪而过,却是午后林殊光裸的脊背,犹如玉柱一般。他忽然浑身发热,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萧景琰连忙甩甩头,草草上下冲洗一遍。刚穿好里衣,列战英便报,“林少帅来了。”
“不见。”萧景琰冷着脸说,列战英一愣,嗫喏道,“可是,少帅已经进来了……”
林殊推门而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那个大发雷霆的根本不是他。“景琰,洗澡呢?”脸上仍笑嘻嘻的神气,“干嘛,生什么气?”
“我生气还是你生气?”萧景琰系紧衣襟,“非请勿入,我请少帅您进我内室了么?”
“等有了王妃嫂嫂,我就不来了——再说,你现在不是穿着衣服么。”林殊大喇喇坐下,“你下午要跟我讲什么?”
萧景琰一直门外,“出去。”
林殊眨眨眼,“景琰。”
“我就是待你太和气,惯会朝我发火。”萧景琰想起下午之事便恼火不已,但林殊只是凑近了,拉住他的手,笑道,“是我错,你要是气不过,打我好了。”
“不敢打你。”
“打我嘛。”
“这是你说的。”话音未落,萧景琰一个饿虎扑食,林殊顿时趴在榻上。他倒说到做到,任由萧景琰挠他两肋,笑得喘不过气也不反抗。萧景琰将他牢牢压住,“说,你发什么火?”
“我就是有点冷。”
“屁话,是因为昨日比武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岂是输不起的小人。”林殊懒洋洋地说着,抱住萧景琰的手臂,嗅了嗅,轻声道,“满身皂角味。”
“你不也一样?”萧景琰反手握住他手腕,撩起袖子,林殊身子一缩,“做什么!”
萧景琰恶狠狠道,“打你。”张嘴咬住林殊小臂上的胎记,林殊“啊”地惊叫一声,怒道,“好好的一个水牛,怎么学着咬人呢!又不是狗!”
“出尔反尔,说了让我打,打你你就跑。”不知为何,说这话时萧景琰的脸莫名红了,林殊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拍了拍衣襟缓缓站起,似是想说什么,但他捂住小臂,最终只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第三十五章
第二日方蒙蒙亮,萧景琰在混沌的梦境中醒来,头脑一阵阵发晕。怀中的梅长苏一动不动,探手摸了摸,额头温热,并无发热的症状,略放了心,想起身,又舍不得,直到天光大亮。
洗漱罢,萧景琰先去猎宫主殿向梁帝请安。高湛出来,陪笑道,“陛下还没醒呢,殿下还是先回去罢。”
“贵妃起了么?”
“静妃娘娘倒是起来了。”
萧景琰道,“麻烦高公公,我想见一下母妃。”很快,他在偏殿中见到母亲。一见面,静妃便急急问道,“苏先生可好些了?”
“烧退了,还在睡。”萧景琰沉吟半晌,心中无数个念头交缠纷扰,“母亲,上次您说,看到苏先生就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儿臣不明,还请母亲示教——是什么事?有多久远?”
静妃道,“很久远,与苏先生无关。”
“但儿臣纠结许久,母亲还是明说了罢。”萧景琰坚持,静妃垂下目光,幽幽道,“你就非要知道不可?”
萧景琰道,“是。”
静妃叹一口气,目光悠远,“那我便告诉你。那是数十年前,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与师傅游走各处行医,势单力薄,常被地痞恶霸欺侮。后来,我遇到了一位贵人,是他救了师傅和我。若是没有他,我这条命,怕是早已不在了。”
萧景琰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由愈发好奇,“这位贵人是谁?”
“是苏先生的父亲。”静妃嘴角衔着一丝浅笑,“我见了苏先生,觉得他眼睛鼻子好生眼熟,一问之下才知道,竟是恩人之子。”
“居然……”萧景琰忽然松了口气,“如此就太好了,我却不知道,苏先生也未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