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萧景琰计算出来,“最多三天。”
梅长苏与他目光相交,提着剑,走到帐中总图前,道,“殿下三天时间,回得来么?”
萧景琰攥一下拳,“你们和母妃都在山上,我就是死,也要回来。”
“等等等等,”蒙挚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三天?”
梅长苏用剑尖一指,蒙挚恍然大悟,“你们是要……去调纪城君?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眼下叛军直逼眼前,时间所剩无几。再者,这十几年来,军纪涣散,纲纪废弛,各地屯田军几乎毫无战力。”萧景琰望向蒙挚,“纪城军位置最近,战力最强,调来抗衡庆历军最为合适不过。”
“哎呀,我是想说,苏先生,”蒙挚转向梅长苏,“你只问殿下三天回不回得来,可九安山通路唯有一条,你怎么不问殿下出不出得去呢?”
梅长苏长眉一轩,萧景琰答道,“还有一条路。”
“还有?”蒙挚震惊,“九安山三面陡坡,悬崖峭壁,哪里能……”
“后山有一条小路,几乎全部被野草盖住,估计没几个人知道。”萧景琰负手而立,“我会从那里下山。然后,回来的路——”
“走这条如何?”梅长苏指指点点,萧景琰道,“可以。但是纪城军脚力有问题。”
梅长苏答得干脆,“骠骑营先行。”
“其余人马?”
“让战英同去压阵,带队绕启竹溪。”
“好。”
他二人三言两语,安排妥当后,萧景琰转身,对蒙挚道,“那山上的防卫,就要靠蒙大统领了。”
蒙挚豪迈道,“有我在,殿下放心!”
萧景琰点点头,这时梅长苏突然一怔,仿佛如梦初醒,看着手中剑,表情尴尬,“……方才苏某一时情急,望殿下见谅。”
“你我之间不必那么多虚礼。”萧景琰收剑入鞘。
梅长苏整个人僵在原处,讷讷半晌,欲言又止。萧景琰垂目,这时太康的警讯传到,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叫道,“殿下!圣上,圣上请您——”
“知道了。”萧景琰瞥一眼梅长苏,淡淡道,“苏先生。”
梅长苏向后退了一步,撞到案几,连忙扶住,拇指按在案几边缘,缓缓移动。萧景琰盯着那节素白的指尖,道,“下山的小路,是我以前与林殊在山上疯跑时发现的,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知道。可听先生的计划,好像也是知情——又是郡主告诉你的么?”
“以前,偶然听郡主提起。”梅长苏终于抬起头,直视过来。
萧景琰一笑,“原来如此,多亏了霓凰郡主。”又看一眼蒙挚,蒙挚一脸呆滞,张口结舌——我就知道你们都在骗我,萧景琰想,梅长苏也好,蒙挚也好,连他的母妃在内,他们都有事隐瞒,尤其是这位麒麟才子……他们竭力隐瞒什么呢?然而来不及多想,誉王带领叛军马上杀到,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领了兵符,萧景琰带着列战英及两个亲兵,踏上了搬兵之路。
临出发之前,他想了一想,派人将梅长苏请来。自从那日在静妃帐前不欢而散后,萧景琰心中疑云重重,梅长苏待他,也愈发生疏。
“我此去路上,不知几多凶险,但我死也要在三日内赶回。”萧景琰道,“苏先生,我知道以前很是对你不住。”
“殿下不要再提了,”梅长苏面色苍白,他一路疾行,以至气息纷乱,“一路小心。”
萧景琰点下头,突然伸手将他抱在怀里,梅长苏登时脊背僵直,萧景琰暗叹一声,但还是硬下心肠,轻轻拨开他的衣领,露出一弯清瘦的锁骨。
没有痣,什么也没有。
梅长苏自然不会是林殊,他的林殊死了,十四年前便埋尸梅岭。萧景琰吻了下梅长苏的额角,“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他侧过脸,嘴唇覆上怀中人白皙后颈上的那抹红痕。
“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只是……”萧景琰松开桎梏,梅长苏拢起衣襟,默然地与他四目相交,“告诉蒙挚,无论局势如何艰险,陛下和我母妃决不能有事。”
梅长苏“嗯”一声,让开通路,擦肩而过时萧景琰止步,低声道,“还有你——长苏,你也不能有事。”
第三十二章
叛军退却如潮水,萧景琰立于猎宫外,东风料峭,云烟满山。
列战英负伤,吊着一支胳膊。萧景琰嘱咐他先去休息,一转身,梅长苏扶着飞流,颤巍巍穿过血迹横流的中庭,三日不见,那人愈发清瘦,面无血色,唯有一双眼明亮如寒星。
“靖王殿下。”梅长苏平静地作了一揖,“辛苦了。”
萧景琰动动嘴唇,“先生身体无恙?”
“我没事。”梅长苏垂眸,轻声道,“殿下的手……”
萧景琰抬手看了一眼,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迹模糊,皮肉卷起。“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方才擒拿誉王萧景桓时,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亲王抽出了剑负隅顽抗。萧景琰带着亲兵,自然无需他自己动手,但是,他喝止了跃跃欲试的下属,“既如此,五哥,我们就比上一场。”
骨肉反目,手足相残。萧景琰想,幼年林殊给他讲一个故事,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他听得眼泪汪汪。林殊擦去他眼角的大滴泪珠,两个孩子勾小指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兄弟——萧景琰抽出长剑,嘴角凝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誉王叛乱平定,后续事务堆积如山。梁帝指定萧景琰居于西院,全权负责善后事宜。“那咱们靖王府的人都搬过去么?”列战英问道,萧景琰想了想,道,“苏先生算是我带来的,让他和飞流也一起住过去罢,单独分一间房给他。”
不多时房间打扫干净,萧景琰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又忙了半日指挥清缴流离的叛军,此时终于打熬不住,随意找了张长榻打算小憩片刻。谁知等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他撑着身下慢慢坐起,虎口处伤口隐隐作痛,全身骨头酸疼无比,只觉头重脚轻。
列战英推门而入,神情兴奋,“殿下!我们抓住徐安谟了!”
又一阵闹哄哄人马过去,萧景琰道,“这是做什么?”
“戚猛他们去山下搜捕叛军。”
“去罢,都小心些。”萧景琰嘱咐几句,命人拿了些粮食冷水果腹,然后揉揉眼睛,开始忙碌。一忙便是一整日,期间静妃派人送了食盒过来,萧景琰喝了碗粥,顿了顿,道,“把那菜给苏先生送过去。”
那日他前去调兵,局势凶险,不知前路如何,心潮澎湃,于是越过君臣之界,对梅长苏举止颇为无礼。如今叛乱已平,萧景琰知道,他同梅长苏的关系,又退回原处,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俯首案牍之间。
傍晚,一抹残阳,瑟瑟浮于云端。萧景琰正凝神拟一份抚恤名录,忽听戚猛扯着嗓子狂叫,“殿下!殿下!我们捉住了!”
“我知道——战英一早便告诉我,你们生擒了徐安谟。”萧景琰头也不抬,戚猛道,“不是徐安谟!殿下!是那个怪物!”
“怪物?”萧景琰一愣,“什么怪物?”
“就是那个啊,在京城郊外惊扰山民的怪物,兰台县请咱们去帮忙来着。”戚猛满脸油汗,咧着大嘴露出满口板牙,“刚弟兄们去抓叛军,刚好碰到,就一并活捉了!哎呀,我看像个猴子呢!全身都是毛!”
他这么一说,萧景琰想了起来,奇道,“九安山离京几十里,怪物竟然跑到这了?”
“是啊,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戚猛挠挠下巴,“对了,我们来的路上碰到苏先生……他说想看一看怪物。”
萧景琰心尖一跳,“那就带他去看。”说着站起,道,“我也没见过那什么怪物,便一道去瞧一瞧罢。”
戚猛等人活捉的怪物被挂上镣铐,关于一个铁笼之中。远远看去,怪物浑身褐色长毛,有手有脚,戚猛一指,道,“殿下您看,这不就是只猴子么?”
梅长苏站在笼前,身影单薄,盯着那怪物不知想些什么。忽然间一个士兵大叫,“不好啦!怪物眼睛变红了!”戚猛也是一惊,对萧景琰道,“山民说,怪物眼睛一红就是吸血之兆。苏先生他——”
谁知梅长苏躲也不躲,隔着铁笼,怪物荷荷作声,双眼血红,模样甚是可怖。萧景琰急冲上去将他拉开,低声喝道,“傻了么!还站在这里……”
“殿下。”梅长苏神色平静,“可否让我同他说几句话?”
“他会吸血。”萧景琰拦在他身前,“你快躲开。”
梅长苏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刀,雪光一闪,竟是在手腕切了一道,顿时鲜血淋漓。萧景琰大惊,梅长苏绕过他,将手臂伸入铁笼,对那怪物柔声道,“喝罢,不必忍着。”
怪物见血,登时狂态欲癫,可不知为何,只是手舞足蹈却越退越远,缩在铁笼一角,牙齿格格有声。梅长苏举着手腕,“你喝罢,没关系的。”
“你疯了么!”萧景琰回过神来,对戚猛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太医来!”又撕下衣襟去裹梅长苏手腕,却被推开。“不妨事,”梅长苏淡淡一笑,这时伤口的血微微凝干,他眉头一皱,抬手便挤,又对怪物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过来喝罢,我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