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哈利就是觉得面前这个几乎承载着他全部仇恨的背影充满一种难以确切形容的悲伤脆弱。他这下是真的有点好奇了。
斯内普显然已经在哈利哭泣的这段时间彻底地翻找过了这间屋子。地上杂乱地扔着一些旧信纸,年头太久,纸张已经变成了黄色。哈利越过斯内普的肩膀看他手中的信,“会和盖勒特·格林德沃做朋友。我个人认为,她脑子有点糊涂了!”纸张上只有这几个字。落款是“爱你的莉莉”。
莉莉!母亲!哈利忘记了信纸还握在斯内普手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它。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东西。他猜测过很多次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性格,现在借由这张信纸,他终于可以确定,她一定很开朗。她的表达方式是那么直率。这是当然的事:她是个那么标准的格兰芬多。
他曾经在很多难眠的夜晚想象着母亲的样子。但此时看着这张信纸,哈利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的母亲原来也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她有朋友,会抱怨,会哭泣,会微笑,不是凝固了的照片,她有属于她的思考方式和心理活动,有强烈的情感和疑惑。那个g和他的写法一样……他明明从未看到过她的字体。这是多么强大,多么温暖的遗传……
可是不等哈利触摸到那张纸,斯内普已经把信纸小心地折好,揣进了自己的长袍口袋里。哈利失望地看向他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拿着一张照片。斯内普握着照片,哈利注意到有清澈的液体滴落在男人的长袍前襟,染出一小片浓重的黑。
哈利惊讶地绕到斯内普身前去看他的脸。可是他的脸埋得太深了,看不见表情。哈利抬起头查看天花板,当然没有漏水。他在原地站立几秒,觉得自己有点可笑,重新绕回斯内普侧面,凑过去看他手中的旧照片。
意料之外,照片是一家三口。他们在他不认识的一间屋子里,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歪歪扭扭地骑着一把儿童飞天扫帚,在照片内外飞快地来回冲刺。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开怀大笑着,红色头发的女人也笑着。
这是他的父母,那个婴儿一定就是自己!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哈利猜想着,也许是他的教父,他们曾有过那么鲜活的快乐时光。斯内普修长的手指捏住照片的上部,开始把照片撕成两半。
“快停下!你这个婊|子养的老混蛋!”哈利又惊又怒,大声咆哮起来。
是斯内普——是斯内普告诉伏地魔那个预言。是他害得自己在碗橱和无尽的家务、欺凌里度过这么多年,他还不满足,还要在上课时百般刁难。詹姆只不过是扒了斯内普的长袍,他就要报复,要害死波特一家,就连死后还不放过,连遗像都不放过!哈利忘了自己接触不到人体,猛地站起身转到斯内普正面,想狠狠地给他的鼻子一拳。
哈利用上十足力气的一拳当然挥了个空,反倒踉跄一步,差点栽到斯内普身上。有詹姆和哈利的那一半被斯内普毫不留恋地扔到了柜子下的尘土之中,他把留着莉莉笑容的那一半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得像捧着一件珍宝。
哈利因剧烈的动作而跌跪在地,他们的膝盖此时重叠在一起,他正对着斯内普的脸。那张脸还是蜡黄蜡黄的,眼睛却不再空洞了,深深的痛苦似乎能把与他对视的人全部吸进去。泪水顺着他的鹰钩鼻不断滑落,他默默地注视着莉莉的脸。
哈利撑着地板。怒混杂着惊,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他犹豫了一下,直起身冲着斯内普的脸吐了口唾沫,又骂了几句很小的时候从达力那里学来,一直没怎么说过的脏话。这脏话他说起来很是别扭,比起发泄情绪,倒更像是在为难他自己。
发现痛骂斯内普或是对着他假装使用恶咒让自己觉得很无聊,哈利慢慢地闭上了嘴。他稍稍后退,在离斯内普稍远的地方蹲下,无言地看着哭泣的男人。斯内普比哈利高不少,但他现在似乎不是了。哈利觉得此时他还不如一只快要老死的家养小精灵。
很久以来,哈利的注意力一直在他勇敢优秀的父亲身上。他用了六年,从很多人那里一点一点地拼凑起一个阳光,开朗,率真,喜欢恶作剧,热爱魁地奇,正义强大的父亲形象。但不同于对他父亲的津津乐道,似乎很少有人提起他母亲,他听到的关于母亲最多的话就是他和她一样的绿色眼睛。初听,他感到温暖。听得多了,他逐渐厌倦了。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他的母亲只是个单薄的人像,似乎他的母亲给他留下的除了把他束缚在德思礼家的血统保护,除了身为一个母亲的勇敢和最后的守护,只剩下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哈利拼命回忆着。除了邓布利多说过的母亲用生命保护过他,只能想起斯拉格霍恩在学期中经常提到他的母亲魔药成绩很优秀,还有五年级他曾从斯内普的记忆里看到过母亲的小时候。哈利知道,其实他丝毫没有继承母亲的魔药天赋,他是靠着这个男人才骗得的这些夸奖。这些夸奖曾一度让他感到恶心。而现在,这个冷酷得如同石雕般无血无肉的恶棍竟然在这里流着泪悼念他的母亲?虽然离抹消掉斯内普所有的罪恶还远得很,仅凭他真的是母亲朋友的这一点,哈利就觉得斯内普在自己心中的印象稍微有点修正。他与他有更多相似,甚至——在有关莉莉·波特的时候,他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一个同盟。
哈利呆呆地蹲在斯内普对面,看着面前的男人无声地流着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痛彻心扉的孤寂和悲凉,似乎蕴藏着无尽的诉说和想念。这种目光不该出现在斯内普身上——如果要评选除了伏地魔谁最缺乏人性,毫无疑问就是斯内普。但此时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激烈。
斯内普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颤抖地呼吸着,好像想要呼唤某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在唇边,可是始终不能顺利地吐出来。他举着照片的手在微微颤抖,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也许是因为痛苦,无意识地把自己的长袍死死捏成一团。
至今为止,哈利未从任何一个人那里看到过这样深重的悲切和怀念,就连他父亲的朋友们对他的父亲也没有。他的视线像是被固定了一样,怎么也无法从斯内普的脸上移开,大脑一片空白,他慢慢地坐了下来。
斯内普抿紧了嘴唇。他一直死死攥着黑袍的手松开了,两只手捧着照片一角贴近自己的眼睛。他仍旧在沉默地哭泣,因为不肯发出声音,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哈利看着斯内普。他的思维缓慢地、浑浑噩噩地旋转着。在一片绝望和惫懒之中,他突然觉得,似乎所有人都一直在把詹姆·波特作为一本教材,作为一根胡萝卜,引着名叫哈利的驴子前行。他们利用了哈利对詹姆的崇拜,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叫他试图跟上父亲的脚步,成为跟他父亲一样的人。
太奇怪了。他们似乎完全一样。哈利·波特是詹姆·波特的翻版。他们有一样的魁地奇天赋,一样身为格兰芬多,一样的正义和勇敢,甚至连守护神都相同……他们从未说过哈利有什么属于自己的品质,他的外貌像父亲,眼睛像母亲,他的所有善良所有调皮所有天赋所有不擅长都像他的父母。那哈利·波特是谁?只是詹姆·波特和莉莉·波特的儿子?一个需要打败伏地魔的大难不死的男孩?
有谁真正地为他父母的去世感到过悲伤呢?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去怨别人?就连他自己都从未想过问一问父母的小习惯,从未要求前往哪怕一次戈德里克山谷,当然也没有看到过父母亲的墓碑。他的手中只有照片,照片里是最快乐,最健康的父母,他们总是凝结在那一小段时间里。实际上他父母是什么样的呢?真的有大家所说的那么好吗?麦格说过他的父亲很调皮,他的确很调皮!但是他选择性地遗忘了。真正把母亲当作朋友的或许只有斯内普……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伏地魔那个预言?不,他不是故意的。邓布利多说过,那个预言指的是哈利和纳威,他当时也不知道哈利会被选中……
“我该怎么……”对面的男人轻声说了半句话。
这半句话如同惊雷,哈利发现他的思维飘得太远了。他仔细打量斯内普,这男人紧闭着嘴唇,似乎刚才的话并非出自他之口,是哈利产生了幻听。他的样子像是整个人都崩溃了,又伤心,又茫然,又惊恐——哈利不知道自己怎么能从一张痛不欲生的脸上看出这么多表情,但他就是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个一直以来除了愤怒和嘲讽从没表现过任何其他感情的家伙还在哭,好像所有的因素加上无形的重压,才最终导致了情绪爆发。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怀念一个人。
那是因为——
跪在地上的男人轻轻抽了下鼻子。一片寂静的室内,声音突兀而悲伤。哈利悚然惊醒,他刚才在想什么?他在抱怨,他在怀疑邓布利多!哈利紧握着自己的膝盖,他想用力给自己一个耳光,但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明明自己刚刚还在怀念着邓布利多,痛悼着所有为魔法界的光明而死的人们,怎么现在又开始为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开脱了?是他意志不坚被蛊惑了。他怎么会想到为一个骗取了邓布利多的信任,杀死了邓布利多和他的父母的食死徒辩护?斯内普不可能是在怀念,而是在愧疚。不,他这种被黑魔法浸透了五脏六腑的食死徒怎么会感到愧疚?他肯定杀过更多的人,不在乎多这一个。这一个甚至是他杀戮名单上的荣耀。一定是斯内普使用了魔咒,导致自己产生幻觉了,对,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