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预感,它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喉咙,让他感觉那儿有一团暖烘烘的棉花,吞不下吐不出,一直堵到胃里去,焦灼火烧火燎怎么也安抚不了。预感之所以是预感,总是因为它捉摸不定且难以言喻,虽判断不出好坏,可他不得不戴上一层戒备,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一切有可能降临的事件。
让他紧绷的原因无二,不过是他的预感向来很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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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背着双肩包满身学生气站在那幅开着玫瑰的油画下,一扭头看见Spock那双幽深的、静悄悄望着自己的眸子时,他竟不觉惊诧。
……他的预感果然很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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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画上的玫瑰惊人的眼熟,Kirk对照了好些次,确认它同他吊坠硬币上雕刻的玫瑰一模一样。他不知道这是个巧合抑或是别的什么,但现在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刻;Spock从他身侧靠过来,轻声和他问好:“Kirk先生。”
这回又成了Kirk先生了。Kirk还能记起数日前他们在家里进餐时Spock喊他名字时那种异样的震颤,疏远的称呼反而好受些。他把掏出来的项链吊坠再一次塞回衣服里面去,抹掉沉思的痕迹换上笑脸:“Spock先生。真巧啊,你也来看……”展览的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票根上,但票塞在最底层,“——画展。”
“显然。”Spock一脸心知肚明的模样,没有戳穿他。
第一次相见的时候Spock穿着黑色教员制服,第二次是深色正装,而今天却一身休闲。他没有用发胶,乌黑的头发蓬松柔软,虽然依旧是可笑的锅盖头发型,本该和整个人不搭的夹克马丁靴倒穿出几分沉稳英国绅士的味道来。
Kirk盯着他,心念一动。他的确在安慰Sulu的时候讥笑过Spock的古板紧绷,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事实上是个挺……帅气的男人。他高而瘦,但又并非弱不经风,贴身的衣料下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如果撇去性格关联等一切外在因素,他会愿意和这样的家伙来一发的,真的。他一直相信愈是表面上禁欲不解风情的人愈能带来惊喜。
或者也可能只是他太久没找个人上床了。
Kirk把自己从乱七八糟的念头中扯出来,Spock还在等着他,微微侧着头,看这架势铁定整场展览都要跟着他了。作为一个日常对话都使用书面语的人,Spock并没有把自己的欲念隐藏得很好,或者说他可能根本没有费心隐藏。Kirk单方面假定这家伙也许是想追求自己——除此之外他真的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解释Spock对自己种种怪异的注意力了。这样强行搭讪的阵仗他也不是没见过,被人爱慕的感觉总是好的,他也乐得接受。
那是幅特洛伊木马□□。巨幅油画总让人有敬畏感,色彩的铺张浪费,巴洛克的恢弘,洛可可的张扬。Kirk仰起脖子打量着它:“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
Spock答:“复制品。真品在伦敦。”
Kirk笑:“并不惊奇。英国人总是舍不得这些玩意儿。”他推了推黑框眼镜,细细看下面的讲解,“严格来说是临摹,在18……47年。”
“同样是复制的一种。”
“意大利的画家,作品被保存在英国,最后却被送来美国展览。”他说,“总归都是些古人的东西。但我还是挺喜欢特洛伊的故事。这张不错。”
“特洛伊题材的画作诸多。”
“唔。Domenech Giovanni?”
“的确。”
“《伊利亚特》?”
“《菲洛克忒忒斯》。”
“Achilles?”
“Thetis与Peleus之子。一个没有创造性的提问。”
Kirk眯起眼睛:“你在课堂上总这么打击你的学生吗?”
Spock回答的语气近乎愉悦:“那取决于我学生的资质与他们提问的价值。”
Kirk清了清喉咙:“‘正因我们在劫难逃’——”
“……’万物变得更加美好’。”Spock毫不费力地和他一同念出下半句,看着他的棕色眼睛流转着很淡的笑意。
Kirk忍不住翘起嘴角,惊讶于Spock居然跟得上他的所有思路。他曾经以为他俩根本不会有共同语言,没想到艺术方面竟意外的合拍。
余光瞥见个黑人姑娘,不合时宜但自然而然想到另外一个人,装作随口问道:“uhura不是你女朋友?”
“你已认识uhura学员。”一个陈述句。Spock并没有因为他突然的转换话题而惊讶,“她是非常称职的友人,并且单从个体上评断的确富有魅力,但并非我的伴侣。”
“我没想到你居然单身。”Kirk草草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我以为你不缺这个。”
“我是否该将此当作于我的夸赞?”Spock挑起眉,“我的确不缺。”
“哈。你可够自大的。”
“我注意到你也同样处于独身状态中。”
“我不大习惯恋爱关系什么的,自由散漫惯了。”Kirk挠了挠头发,“那你是为了什么?我觉得你看起来像是那种……”他胡乱做了个手势,“愿意安定下来的人。”
Spock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因为我早已……心有所属。”
“……但?”Kirk没注意到自己声音抖了一下。
“但他仍未意识到。我尚且无法向他诉说我的爱意欲求。”
Spock恢复了先前那种不可琢磨的目光。无澜、幽静、深邃,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灼出个洞来,穿过许许多多他还不知晓的隔膜与过往,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直至看进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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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实很想问问看,我是不是认识你。是不是在一切开始以前,我早就见过你。
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深知自己的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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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结束的时候Spock向他提出了一个邀约。Kirk迟疑了一会儿,这家伙若真是在追自己,也太循规蹈矩而且按部就班了吧?但他好像又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便点点头同意。
一起喝杯咖啡不会要了他的小命的,Kirk这么安慰着自己。他们走出门的时候外面日光正在西斜,光束正好照射到这个角度来。Kirk抬手遮住刺眼的夕光,旁边忽然窜过去两三个嬉笑打闹的孩子,撞的他一个趔趄向后栽去。在母亲的喝斥声中他被谁扶住了,晕晕乎乎倚靠着另一人的臂膀重新稳住重心,抬眼看见Spock关切的神情。
Kirk喉咙哽着,怪异的情绪涌动。他清楚地记得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Chekov曾解释过Spock讨厌肢体接触,那一次他甚至不愿同他礼节性地握手。可Spock如今的姿势却近乎拥抱。
并且,这怀抱似曾相识。
温度。气息。触感。姿势。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觉得熟悉。熟悉到了不该有的地步。
37、【Spirk/Chulu】孤独祭
00:23。
他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经这么晚了,一杯咖啡陪他直到深夜。他其实是个事事按照时间表运转、作息规律的人,常年早睡早起,这样的熬夜实在是罕见。但今天工作太多,明天突至的临检让他不得不把教案全部推翻重来。敲完最后一个字他合上电脑,调节旋钮让灯光暗淡了些,拿过手边的照片,翻出手机相册里的另一张,并排在一起比对着。
薄薄相片上是个男孩端起机枪的背影,脊背稍显瘦弱,瞄准的姿势却很稳;他记得他即将扣动扳机的手指,偶尔沾满泥土,但永远温暖有力。而手机里那张年轻男人正单手举起白色陶瓷杯低头喝着咖啡,睫毛遮住了蓝得发亮的眼睛;他记得他的声音,时而慢条斯理,有而慵懒散漫,掺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Spocky,这杯咖啡你喝不着了,目标我一定能打中!”
“Spock先生,这杯咖啡我请吧。”
一张挟带少年气的雀跃,一张融进成年人的试探。
“别走、别和我说再见,Spocky——”
“……再会,Spock先生。”
一张是地狱硝烟,一张是人间烟火。
“Spocky!”
“Spock先生。”
一张是过去,一张是现在。
看着看着注意力就完全吸引到了年代更久远的那张上面,手机的光黯淡下去直至熄灭。他反反复复端详着那张边角泛黄的照片,最后把它收进带锁的抽屉里,深深深深地叹息。
他的回忆交错重叠,过去和现在乱成同样的时间线,一点点逼近。
可是,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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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放弃车载决定步行锻炼一下身体,就遇见了突至的大雨。Kirk狠狠咒骂一声,难不成老天都看不下去他健□□活方式的转向。他抓起刚买的苹果派纸袋塞进风衣口袋里,希望油不要沾到衣服上更希望雨不要打湿它,并没什么作用地手挡在眼前向街边商店跑去。
他站在门廊下,觉得这个等雨停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旁边熙熙攘攘挤了很多人,各种口音抱怨着这场毫无征兆的雨。有些人拿起手机给家人打电话,Kirk想想看自己唯一能找的Sulu远在城市另一端,选项失去了意义,只有打车回去;可这周围人都和他抱有同样目的,等到出租车都不知已经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