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街边商店时他瞥见雨帘之外模糊的人影,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外面游荡?Kirk撑着伞靠近,发现那是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年轻人,在他身后已经蔓延上雨水的地面放着几袋超市里的东西。商铺已经全部关门了,路上几乎没有车,连路灯的光都被雨所冲散,他站在门廊下,孤立无援地向外张望。
Kirk靠近他,收起伞甩了甩:“嘿,需要载你一程吗?”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经过,吓了一跳,茫然地转向他。
Kirk解释道:“我看你一人在这儿……没带伞吧?这个时候也打不到车了。”
年轻人嚅嗫了一下:“……的确。”
“我送你吧。”
“可是……”
“没关系,不会麻烦的。不然你打算在这儿呆到雨停?那可能是明天早上了。你等着我,我去对面公园取车,马上回来。”
“……好吧。谢谢你,先生。”
Kirk没有多想,重新撑开伞匆匆走回雨幕里。二十分钟后他开着车回到那间店铺旁,天气和时间的确让这废了点功夫,也不光全是雨夜的原因,他觉得自己视力好像有点减弱;但最终他还是停在了那个唯一伫立的人影身旁。他放弃了伞,淋着雨跑下来帮陌生人把东西扔进后备箱,再打开副驾驶的门:“上来吧。”
左手抵在额头上的动作并不是真的能阻止雨水流进眼睛里,Kirk回到驾驶座的时候才发现年轻人没有动作。他探出头,心底滋生出一丝烦躁来,如果这种时候对方又突然改变心意——“怎么了?”
年轻人咬着嘴唇犹豫了几秒,无措地伸出手来在面前的虚空晃了晃,然后小心翼翼地卖出左脚在地上点了点迈下不高的台阶。接着是右脚。深色的雨水哗啦浇在他身上,他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哆嗦了一下,抹了一把脸上源源不断的雨水茫然地眨了眨眼。Kirk打开的车门明明就在那儿,可他并没有迈往正确的方向。
焦虑的话停在了舌尖,雨夜的凉气和逼仄网住了他们。Kirk在这时候突然理解了这个人先前的踌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本该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看不见。
34、【Spirk/Chulu】孤独祭
他们交换了一点最基本的信息。年轻人名叫Danny,他没有给他姓氏,Kirk便礼尚往来只给了名字。Danny报了一个地址,Kirk去过那,离这儿不太远,但大雨如注的深夜不是那么好找。他打开了车载音乐,Zséda的Ajtókmgtt的声线藏在极具节奏感的幽幽鼓点后面。这是他最近的最爱。匈牙利女声在不大的车厢里轻缓蔓延。
lel a bn, a csókja fullaszt(拥抱罪孽,在它的亲吻中走向湮灭)
长夜漫漫,街上只有他们两个,Kirk觉得也许他们可以聊聊。他喜欢交朋友,这样的雨夜便车如此适合开启一段友谊。
“怎么到这个点?”
“夜读沙龙,本来到一点半结束,但我一时入了迷就……”
Kirk点点头,表示深有体会。他也热爱纸质书,可以躺在沙发里看上一整天不挪窝,连续性的阅读能够带给他比性更好的快感。他想象了一下一群人在咖啡香气和温暖灯光里摩挲着书页上凸起的盲文,同样是读书,他们却比常人调动了更多的感官。随即他意识到Danny看不见自己点头,清了清嗓子,雨刷的声音淹没在歌声里:“我在Enterprise工作,是个酒保。你呢?”
“我……在家,没什么事。”Danny摊开手,“你知道,我不大……方便。”
“你的眼睛……”
“天生的。”
“去看过吗?”
“嗯。没什么用,只是能感觉到一些光。不过早就习惯了,毕竟没有看见过,也就不会那么渴望。”
Danny回答得轻描淡写,似乎这问题他已回答过成千上万次。也许他的确如此。但Kirk是头一回听到,并且这仿佛排演过的答案让他如鲠在喉——温吞的麻木远比深切的绝望更恐怖。凤凰浴火可以涅槃,而青蛙在温水慢煮里只能通往唯一的死亡终结。
“你一个人住吗?”
“……对。”Danny对这个问题迟疑了片刻,但很快恢复如常,“偶尔我会请些义工或者花钱雇人来照顾我的起居。残疾人的日子其实没那么难。你呢?”
“我和一个大学生合住。”
“是怎样的人?”
Kirk花了几秒钟想了一下Sulu:“是个东方人,你知道,东方人总是很神秘。他很风趣,22岁是最好的时光,年轻的活力无人能及。不过他最近陷入感情问题里了,可怜的小伙子。你单身吗?”
“当然。”Danny声线平稳,不不急不躁,“谁会爱一个瞎子呢?”
“我不是个瞎子,依旧没人爱我。”Kirk这句话答得倒是很真实,“我也不会爱人,感情那一套对我来说太难了。如果残疾的定义是缺失某方面能力的话……我在关系方面大概也算是个残疾人吧。”
Danny为他的回答轻笑起来。Kirk转头看他,后者直直对着正前方的侧脸柔和,车灯一闪一闪而过的光影把他的轮廓边缘切得锐利而漂亮。他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然而他却在这样孤寂孑然的雨夜里和一个陌生人发表一些看尽千帆踏破红尘的言论。尽管有些老生常谈,但Kirk不免觉得上帝的确不那么公平。
Monnd: miért turné(告诉我,为什么要高飞远走?)
“送到这里就好了。”
到达先前Danny所说的地点,Kirk的车停下来,雨势减弱了些,黑夜轮廓逐渐清晰,附近并没有明显的住宅模样,可Danny坚持要在这里下车。
“我送你进去吧。”
“没关系。”
“可是你的眼睛……”
“没事,我会有办法躺在我柔软的大床上的。”Danny说。他的声音温和,语调柔软,可又固执得毫无转圜。
Kirk迟疑着,各家各人事,还是没有坚持勉强他什么。他下了车,把Danny的东西提下来,伞也塞给他。他等在车边,凉丝丝的雨渗进尚未烘干的衣领,看着Danny趔趄的背影一点一点融进深夜。
Danny和他同样大,但Kirk觉得他比自己看起来年轻不止一点。如果不是太多阴郁的重负或是陈旧的秘密压覆在心头,人不会轻易地苍老。他知道一个天生失明的人生活起来也许不会太容易,可他猜比起自己来,Danny依旧是更幸运的那一个。光鲜亮丽年轻动人的皮囊下面裹着怎样腐朽破落的内里,不说出去,便没人能知道。
miért nem felejt a nyár.(你无法忘记那年夏季。)
他坐回车里,关掉雨刷和车灯,把音乐音量调得更大,闭上眼向后靠去。密集的落雨重新覆盖了车窗玻璃,放任自己沉浸在耳膜里充斥的两种声音里。
他也不想忘记,可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
-
他摸索着扶手上了楼,水迹在身后蜿蜒一路。他掏出钥匙熟门熟路摁上门锁周围突起的纹路打开门,把两大袋淋了雨的东西扔进去,即便没有必要还是习惯性地开了灯,模糊的光亮在他眼前晃动。他换下鞋子,整齐地堆在鞋架上,对着空荡荡的房子轻声说了句我回来了,如意料之中没有回答。
先前在路边的时候也是这样,无人经过,无人应答,只剩他孤人一身等着雨停。他回想了一会儿那个送他回家的好心人,他记得他的声音,想象着他会有怎样的头发和眼睛。但他想象不出来。
有黯淡的光从一扇虚掩的门缝偷偷溢出来。他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把钥匙握在手心向着那个房间走去。
-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茬矮墙,墙角一丛茂密的荆棘。他坐在墙上晃着腿,晚风缱绻,头顶有月亮。有人在下面朝他说着什么,可惜逆着光,看不清也听不见。
那个人踏过荆棘丛,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他弯腰接过来,指尖划过他温热的手掌心。他对着他微笑,然后举起它对着月光转了转,那是枚不知材质的硬币,泛着近似古铜色的光。币面凹凸不平,绝妙的工艺雕刻着一朵半毁的玫瑰花,一半肆意盛开,一半枯萎凋谢,连最微小的花刺也栩栩如生。他把它捂在胸口,感受着硬币上和那个人相同的温度。
Jim。
墙下的人喊他。
Jim,下来,已到时间,该回去了。
那是谁。
那是谁?
有一个即将成型的名字在舌尖滚动,他的声带明明已经震颤,可他无法呼唤。
他为什么说不出来?
他的疑问来不及说出口,古铜硬币上半毁的玫瑰忽然从平面伸出了刺深深扎进他的心脏,血——
他猛地惊醒翻身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心脏砰砰直跳。梦里的古铜硬币不是完全虚构,它凿了洞穿上绳子挂在他脖子上已经很多年。他又一次梦见它了,却依旧想不起它的来龙去脉、甚至不清楚它为什么会跟着自己。他把它从衣服里拽出来握在手心,数着心跳的节奏,等着那种碎裂般的痛苦逐渐平复下来。被子被蒙在头上,春日夜晚的冰冷混合着粘腻梦境的后遗症一丝一丝钻进去。窗外还在下雨。时间不早了,天光已经开始泛白,新的一天早已开始,再过不久Sulu就要起床,叮叮当当洗漱收拾准备早餐然后去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