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收住了笑,一脸淡然地说:“我很奇怪。这些年,同样是独身,同样断情绝爱。为什么你们总觉得我不该这样,那么,顾惜朝呢?”
顾惜朝呢?
顾惜朝也很忙,忙得让人不相信他会闲下来。
他的事务并无戚少商多,但是他一停下来便会疯了一般的习武练功,有时也会练习骑射,不习武的时候便会教人习武。
他不在屋内看书就在屋外练武。
他接手了蔡心空的旧部,把那一百多号嘈嘈杂杂的江湖人士重新整编,日日操练,而今却如同一支官军一样纪律严明,却又比官军悍勇。
他擅长行军布阵,如今却把所有的千人万人大阵变为三五十人小阵,变化多端适于巷战,推行于楼中。
有时他也会在院中望天,那个情景会让人想起那想飞之心永不死的那位白衣人,想起他望天的贪婪与狂热。但是这青衣人望天的时候,只有无穷无尽的疑惑与退无可退的忧郁。
让人想起他身后那蕙质兰心却血溅金銮的女子。
没有人觉得他的人生还需要什么别的可能。
他亲手斩断了柔情挚爱。
虽然他们并不承认,可不代表他们不认为,他的余生便是为赎罪而活。
戚少商偏头看向楼下的小院,温有芽已经能和顾惜朝对练上好一阵。
“你们总认为,我和他不一样。但是实际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失晚晴,我失红泪。全都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而今,便这样吧。”
是夜。
月圆。
戚少商推开了窗户。
他害怕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但这一天晚上,他却忍不住推开了窗。
兴许白天偶然泛起的思量让他很想找人聊聊天。
不找别人。
或许是这样的月光吸引的不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找的那个人,此刻也独自出了门,站在院子。
明明没有酒,没有琴。
但是他好像闻到了酒香,听到了琴声。
他想过以断冰切雪的比刀风更冷的刀锋来斩掉这古怪的情思,但是刀没有下,却突然觉得死过去了一般。
他想有些事情,不看不想便是不存在。
但是存在便是存在,会在每一个措防不及的时刻袭来。
比如此刻。
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行动的更快,等到他下定决心,人已经掠上了他的屋顶。
他回头,抬头。
他突然想起那天他回到六扇门,他在院中这样一回头,他突然就又多了些勇气。
那天晚上,他们在他房中合衣躺了一夜。
他在黑暗中听见他绵长平稳的呼吸,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有时候,有些默契是不需要言语的。
他也跃上了屋顶,两人并肩坐下看着月亮。
戚少商忽然地低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永远有不自知的甜蜜。
“这么好的晚上,可惜无酒无琴。”
他被他那一笑带动,也笑了笑,“得卿一人,何必酒琴。大当家的,我们就这样说会话不好吗?”
他点头道:“当然很好。”可是好完了以后,却是一阵沉默。说什么呢?
很久以前,他们谈理想,谈抱负,谈起各自的女人。
而今呢?
顾惜朝首先开口道:“息大娘真的跟赫连春水一同走了?”
戚少商“嗯”了一声道:“走了。他们打算日后归隐南国,不问江湖世事。”
“听说你很难过?”
“有点。你知道,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这毕竟是我的心愿。”
“后来为什么改了呢?”
“都是因为你来了。”
他看着他,铮铮而鸣的宝剑,上阵杀敌决胜千里的痛快酣畅,烟霞烈火的义烈,无不比相濡以沫醉人。但这份憧憬背后,却又是血流千里,百骨成枯的背弃。浓厚的冤屈,一次次撕心裂肺的伤痛,一路智计搏杀,每每快要忘却时又涌出翻。看到那把染着自己鲜血的小刀时,他还是觉得身心一痛。
他看着他翻涌的神色,轻声问道:“那么你现在还想吗?远走他乡,别离江湖?”
他转头看着月亮淡淡地冷冷地笑着:“余生只能为义而活,为舍生救我之人而活。私心希望能为一人激流而退,但是退无可退。”
他听完笑道:“不错。我想了许久,我纵使不信不义,但总还是有几分抱负。除了一身才学,别无长物,寒窗数载读书,忍辱多年习武,一路到此,余生也是不能辜负的。”说完,他垂眼道:“大当家的,今生只能如此。若有来生来生,我无运筹帷幄之雄才,你无决胜千里之勇武, 仍然愿意与卿同饮一坛,共醉白首。”
共醉白首。
他心头一颤,看向他。他面容在月色里哀伤而清朗。
人真能有来世?今生尚且如此之长,来世从何开始?
他伸手抚上他的脸,他没有退也没有避。他缓缓靠近,贴上了他柔软冰冷的嘴唇,一点点深入。
他往后退了一些看着他,轻轻地笑了。他一把揽住他,起身一跃,人便到了院墙之下的阴影里。他捏住他的下颚,闭眼抵死亲吻,一直到感觉到身体的某种变化。却没有看到他的眼睛缓缓睁开,投向他身后的月色。在他感觉到那种变化的时候,他猛然推开了他。他却没有走,也没退,握住了他的肩膀。
他突然惨然一笑道:“大当家的,今天,是晚晴的忌日。”
他乍一听到“晚晴”两个字,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松了他,看着他微肿的嘴唇和忧郁的眼神,突然觉得心脏都缩在了一起。他问:“若你不曾有晚晴,若我们早些相逢,可会有不同?”他笑笑,那笑容疲惫又哀伤:“大当家的,过去我也问过你这些问题。我问的时候便只是心里不好过,想知道个究竟。可是后来才想通,这些问题是没有意义的。”他退开一步摇头道:“你只说来生,人难道真有来生?我根本不相信。”他依然笑着:“有,或者没有又如何。最重要的是今生已经如此。大当家的,你情如朝露,旋起即灭,若你执意如此,违背伦常,必不得善终。何况,惜朝今生已经许人。只请你以后,记得我们的朋友之情,兄弟之义。”
说罢,平静道:“今日我亦失仪,权且当成南柯一梦。而今,既然是内子忌日,我理应去陪陪她的。”而后转身出了院门。
第22章 送花
还是这样的月光。
他怀着希望推开窗,怀着渴望跳下窗,怀着欲望看着那个人,而今又怀着失望甚至绝望的心情茫然地走在这月光下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他特意走了一条和他相反的路。
刚刚那种针扎一般瑟缩的痛苦已经淡去,他此刻反而很平静,平静地有些寂寞。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声音,他的眼睛,他的笑,他的鲜血,甚至他飘零辗转的少年和情深不寿的忧郁都会若有若无地袭上他的心头。
但是他一直在抗拒,在尝试忘记。
而今晚,他却在放纵自己思念他。
他思念着他突然冲入他眼睛的身影,他扬手震碎一本书的落寞,他弹琴畅饮时的笑意,他凝视他忍无可忍的憎恨与挥之不断的爱慕,甚至他挥剑的凌冽,他落败的怨毒无助。
他放肆地想着他病中绯红的面颊,高烧中胡乱地呢喃,一声声似叹息似质问。
他说:“戚少商,你在哪里?”
他说:“戚少商,我们重新来过。”
他说:“戚少商,你怎么总是不死。”
他还说:“戚少商,我不想杀你。”
他甚至说:“戚少商,杀了我吧。”
最后他说:“戚少商,我很想你。”
他记得他半跪在床边,拿毛巾沾着清水一下下擦拭着他的额头。
他的呼吸几乎要烫伤他的手。
他听着,并没有应声,等到他终于平静下来,死死睡过去,门外传来铁手回来的声音,他才站起来。
曲着太久的腿,让他的第一步走的有些踉跄。
他还记得那天他独自回六扇门的路。
如此刻一般,一人踯躅在这寂寥的天地之间。
他不愿再看那月色,默默低下了头,却看见这东京汴梁的街头某一个墙角开出了一枝不知名的小花。她柔美娇嫩,却又这样地不合时宜。在这墙角瓦砾之间薄薄的土层里,莫非她真的能长大?她离凋落还有多久?
他并不爱摘花,他不爱看美丽的事物凋落。
但是他突然想着,如果在此刻离开,她或许会被粗糙的鞋无声地碾碎,或许明日会在一场风一场雨中败落。
他突然有些忧伤。
这种忧伤让他伸手摘下了她。
而此时,在汴京的另一个方向,另一个人也这样一个人走着。
他把月光都踩在脚下,似乎想用力踩碎它们,踩碎那些古怪地悸动与悲伤。
他知道在这样一个晚上,如果他足够放纵自己,就会有一些终要破土的东西发芽,生长。
但是,下一刻呢?
他还依稀记得那时年少,或许也没有过去多久,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