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笑意很孤独,而且傲岸。
戚少商盯着他道:“那淫魔听说仍在到处活动,近日还屡在京里现踪,曾化名为孙小惠、孙梨子、孙加伶、孙华倩。”
如果说那人原本就像是一把剑的话,现在。他的剑已全然拔了出鞘。
剑淬厉。一把骄傲的,一出鞘决不空回的剑。
他问:“哦?那么,我是谁?”
戚少商笑了,他的笑很洒脱。
“孙青霞。”
他听见这个名字之后笑意也如剑,剑光大胜。
他的剑直指上天,天心有月。剑原就在琴里。
他拔剑的时候,剑意抹过琴弦,发出极为好听的奇鸣。
这把剑凌冽而寂寞,有一个清孤的名字,连剑刃都泛起淡淡的青色。
这就是江湖上出名的一把剑,出名的“错”。
他的脸色开始发青,但印堂却绽出红霞:“你既知我是淫魔孙青霞,便要如何?”
戚少商轻轻的道:“那我就要替天行道。”
他说的只有八个字。
说第一个字时,已在拔剑。
到第八个字时,他已拔尽了剑。
他拔剑的速度并不快。
但很审慎,而且很疼惜。
他对待剑与顾惜朝不同,他是真正的剑客,剑即是他的一部分。
他拔出了他的剑。剑鸣直动人心,自腰畔抽出,然后干腕齐胸,平指十尺左右的敌人的心,凝立不动。
剑神雪白如洗,这一刻连月华都好像“痴”了。
剑既出,两人立即动手。
未动手,先动脚。
在无声无息中,已倒踩着月亮互击,足足从相遇的地方进退间拉远了五、六十丈外的距离来。
尽管两人已决心要一战,但在交手之前,仍不想惊动保驾的高手。
他们谁都不想透过官方的力量来对付他们心目中的大敌。
真正的敌人是应该受到自己最大的尊重,因为他们的存在会使你发奋向上、自强不息,蔑视敌人,形同看不起自己的份量。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原则。
武林人有武林人的规范。
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
绝顶高手更有他的风骨。
所以他们先退开,后决战。
他们,在高檐上,狂月下,已然拔剑,出招,决战!
决战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他们不要任何人得悉。
他们只要证实:他们之间谁高谁低?
谁比较高明?还是一个高、一个明?
或许,戚少商只是一个把义气看得重些,将权力抓得紧些的孙青霞:而孙青霞正是一个把美色放得吃紧些,将情欲放纵一些的戚少商。
也许,戚少商难以忍耐孙青霞的,便是他轻名权而纵情声色。
同样,孙青霞所蔑视戚少商的,正是他重权名而太痴情。
如果,他们两人,都确切有以上缺点的话。
谁也分不清,到底是戚少商先出剑,还是孙青霞先出剑?是孙青霞先出手,还是戚少商先出手?
但两个人都一齐出了手,出了剑。
瞬殁。
刹亡。
对高手而言,那也只不过是一息间的事。
他们踩着这雪白的月色瞬息已经走过许多招。
戚少商回身,再杀向他,用的是他所有剑法中干脆,最利落,最无情的一招:一元复始!
孙青霞相迎回敬的却是最缠绵最多情的一招:心猿意马。
在那一错身之间,戚少商突然低头,他方才注意到他的剑刃的一片青色之间映射出他的雪衣,在那翠色欲滴的剑锋上勾勒出一个淡青的身影,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青,青青子襟,悠悠我心的青。这青让他的心没有由来的一疼,好像突然触摸到了这个寂寞的,痛苦的,抑郁的夜晚一切的源头,然后那天下最快的剑突然没有由来地慢了一拍,他回过神抬手,两三下落在屋脊之上,低头看看自己左手的袖子,已经被割裂。
但是对面的人并没有取胜的欣喜,孙青霞立在对面,冷淡又嘲讽地说:“你走神了。”
戚少商却笑了,笑得很痛快,之前的交锋之间,他手中的花以及被剑气催折,连着四片花瓣一同散入了这无边的月华之中。他突然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
所以他真诚又酣畅地说:“谢谢。”
孙青霞收了剑淡淡问道:“为何要谢。”
戚少商略一思考答道:“你帮我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我自然回报你一声名。”
孙青霞听罢仰头笑道:“声名于我何用?不如以后不要同我抢女人。那些姑娘们见了你,再见我,便不那么欢喜了。”
戚少商听罢,亦笑道:“不抢。以后这甜水巷,杏花巷均是你的,我再也不踏足。”
孙青霞点点,抱起焦尾,“你这人倒是有趣。这个朋友,我愿意交。”而后却又道:“你刚刚走神,是在想一个人。”
“不错。”他回答完之后又地下了头,他的手还握着那花茎。他松了手,那一抹绿色也滑进了黑夜里。
“我是在想一个人。”
“你看着剑想起他,只怕是,美人如玉,剑如虹。”
他笑,不置可否。
“我是在想,你的剑法如此凌冽精妙,足以与我匹敌。但若是单论剑法,我知道这开封府内有一个人,你若是为他舞上一回,他一定能用你的剑法打赢你。”说罢,他停了停,嘴角勾起一抹顽劣又骄傲的笑意,“而且,我知道那个人最近正缺一把好琴。”
孙青霞听后又是一阵狂笑道:“好,我倒是想认识这个人。要是他能用我的剑法打赢我,不光这焦尾,连我这把剑都是他的!”
顾惜朝后半夜走回庭院的时候,树影正婆娑。
他的眉头压得很低,苍白的脸色中却带着一丝愤怒又激亢的潮红。
他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迅速紧绷,他感觉到一阵剑意。
而后,他忽然眉头一抬,直奔红楼而去。
尚未到红楼,却被一人拉住,那人一拉一带之间人已经到了红楼后的小小庭院中。
红楼的庭院不似白楼灵秀,简单,甚至简陋。只有一棵老树,一张石桌,四把石椅。而现在,还散落着三四坛酒。
拉他的人正是戚少商。
他站定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
虽然有石桌,有石椅,但是那人仍然席地而坐,一手端着酒,一手按着琴。顾惜朝打量着那个人,那个人也打量着他。
“你是顾惜朝。”
“你是孙青霞。”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然后两人相视笑了起来,那是专属于两个明明声名狼藉却又自命不凡的人之间默契的笑,欣赏的,嘲讽的。
笑完顾惜朝偏头看了戚少商一眼。
目光清清淡淡。
戚少商也是淡淡笑着的,好像前半晚的痴迷与情动都如同入了春的冰雪,渐无痕迹。
“我跟孙兄弟打了个赌,赌的是他手里那张焦尾和里面的剑。”
顾惜朝笑着点头。
孙青霞接道:“不错,这剑这琴都很适合你。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从我手中赢走了它们了。”
顾惜朝不解道:“我?”
“我刚才和孙兄弟比剑,略输了一筹。但我和他打赌,他只要为你舞上一次剑,你就可以用他的剑法打赢他。若你赢了,这张琴,这把剑,都是你的。”
顾惜朝挑眉笑道:“这倒是有趣。既然你戚大侠都落败了,何必推出我?”
孙青霞道:“既然你没兴趣比,那也罢了。既然是戚楼主请客,不如坐下一起喝个痛快!反正你是心狠手辣的背信小人,我是卑鄙下流的禽兽淫魔,我们都来做这戚楼主的好友倒是合适的很!痛快!”
顾惜朝听完略沉了眉眼,而后又勾起唇角笑了。
那一笑天真稚嫩,又带一点零星的杀气。
孙青霞和戚少商看着都有片刻的失神。
绝顶美丽的东西都是带着杀意的,不能夺人性命醉人魂魄,又怎能说美得惊心动魄!
男人更容易领略女人的美,比如李师师的清媚,孙三四的娇艳,息红泪的楚楚,傅晚晴的端庄。带着无辜的,柔情的,艳丽的,让所有男人目不转睛。
男人通常很难领略男人的美。
比如戚少商的英俊,孙青霞的伟岸,他们都是极其出色的男子,他们相互侧目,却并不以之为美。
但顾惜朝不同,即便男人看到他也会觉得他是美的。
通常被认为美丽的男子和美丽的女子有共同之处,甚至美到雌雄莫辨。
但是顾惜朝并不会,没有人会把他误认为女子。
他有文人的傲然,武者的刚健,谋臣的睿智,稚子的天真。
他好像一首高昂狂傲的诗又好像一支流畅激荡的曲。
他在不经意之间激起人全部关于美的灵感,又在刻意的每一个细小的瞬间扣动人的心弦。
他笑的时候,让人的思维都瞬间停滞。
但是,他很快就不笑了。
他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应承,他只是开口道:“戚少商,等会借剑一用。”
孙青霞提剑起身。聪明又率直的人之间通常不必说太多。
戚少商接过他放下的焦尾轻抚一下道:“既然我邀孙兄弟赴赌,此刻理应奏一曲为二位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