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子弟兵正领命退下,却在门口遇见一人,抬眼看了他,又恭敬道:“顾堂主。”顾惜朝对他一笑道:“你此去连云,路过虎尾溪替我采些杜鹃花可好?”那人点头领命。顾惜朝道:“可如今并不是杜鹃开放的时节,你不疑惑?”那人道:“既然是堂主要,属下自然领命。若而今那杜鹃不开,我便连根连土一起为堂主带回来,等它开花便是。”顾惜朝听罢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抱拳道:“利小吉堂主营下,王贵。”顾惜朝点头道:“王贵,我记住了。”
王贵走后,戚少商笑道:“顾公子倒是好雅兴。”顾惜朝淡淡道:“戚楼主这一遣人,可是日后都不想再见连云山水?我不过托人给你带点念想回来罢了。”
刚刚说完,门外侍从进来道:“禀告楼主,赫连少将军和少将军夫人求见。”戚少商听到后,微微叹气,对顾惜朝道:“你先回避片刻,如若有事,晚些我去找你。”顾惜朝摇头道:“不回避。我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事,既然他们已经来了,便当面说吧。”
赫连春水与息红泪虽然知道顾惜朝此刻正在风雨楼,但是见到顾惜朝与戚少商一同在红楼偏厅中等他们脸色还是忍不住一齐变了变。息红泪随即偏过头去,并未言语。赫连春水愣了半天,有些无奈地道:“戚楼主,我们这次来是与你道别的。日后,不知何日相见,临走前还想与你说几句话。顾公子就不必听了。”
不待戚少商说话,顾惜朝挑眉一笑道:“赫连少将军说是道别,不知道是要远走何方呢?”息红泪冷冷道:“干你何事?”顾惜朝努努嘴道:“若是两位想要深入辽境,带回那位和亲公主兴许不管我的事。若是两位看在公主与她的丈夫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连她的丈夫一起带走,那可就关乎每一位宋人的事了。这么说,也是干我的事的。”
息红泪脸色一变,猛地抬头看向戚少商道:“戚楼主,你从我这拿走的那黑玉断续膏当真是好用。看看你们顾堂主这中气十足放眼天下的神气模样便知道了。”戚少商听罢叹息道:“大娘,你们可是真的要去救回小玉?”赫连春水忙道:“我知道宋金盟誓不可招降纳叛。我父亲已经交出兵权上书皇帝乞骸骨,我也辞去了我军中的职务,而今我与红泪不过是一对寻常夫妇。况且金人早已知道小玉是假公主,我们做的事情全与宋庭无关!”顾惜朝冷笑道:“无关?你赫连家世代蒙受皇恩,你一日是军中的少将军,终生有人效忠于你。而今你们深入辽境与金军抢人,此等挑衅行为,可是怕金人寻不得理由南下?”
赫连春水冷笑回敬道:“那么顾公子觉得我们应当如何?金人狼子野心,前又已有张觉之事,此刻秣马厉兵,即便没有这个理由,迟早也得兴兵南下。皇帝昏聩,不知唇亡齿寒之理,这宋室江山还能保全几时?何况我赫连春水,宁负天下,不负红泪!红泪的妹妹与妹夫,她想救我便一定要为她救!”
语罢,息红泪的手已经柔柔握上了他的手,戚少商听得一震,竟不能言语。顾惜朝却不为所动,对息红泪一拜道:“息城主,我敬你是一方豪杰,想必不会如世俗女人一般因私情误国吧?”息红泪扫了他一眼答道:“顾堂主才是好一员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奇才,既然你思量如此周全,我只好告诉你,若救得小玉夫妇,我们将取道西南,远避世事,绝不入宋境!定然不会叫人把这招降辽太子的罪名推到宋庭身上。”顾惜朝笑道:“好,城主果然豪爽。深得惜朝敬重。既然如此,我便留三位好生话别了,这一别,也许相见无期,也向二位道一声珍重了。”
顾惜朝走出门后深吸一口气,思量片刻,往留白轩走去。刚走下红楼,却见杨无邪一脸凝重地看着顾惜朝。顾惜朝不禁问道:“军师为何如此忧愁?”杨无邪道:“我想我到此的目的应该和顾堂主类同,既然你已经来了,应当解决了。”顾惜朝挑眉道:“军师,借一步说话。”
两人行至白楼,几言几语聊完赫连乐吾告老还乡,赫连春水卸职远走的事。杨无邪突然道:“这次向皇帝通报金人围困上京之事的人是谁?”顾惜朝答:“童贯。”杨无邪面色更加凝重,长叹一声道:“只怕你的努力将要白费了。”顾惜朝听完沉默片刻道:“军师的意思是童贯不日即将复宠?”杨无邪道:“不错。”
世人皆知,风雨楼杨无邪料事,无有不中。
兴许这天下,除了赵佶所有人都知阉人童贯目光短浅急功逼近,最擅长邀宠纳功。顾惜朝脸色也略微变了变,“可是接替赫连乐吾的人已经定下刘延庆,不日兵出燕云入辽。难道皇帝还会以童贯替下刘延庆?”杨无邪摇头道:“童贯不需挂帅,只需要图个监军。那刘延庆素来是个胆小投机之人,只怕到时候与辽一战还是那阉人作威作福,定让金军窥得宋军荏弱之处!”顾惜朝豁然起身,“只怕军师心里清楚,金宋一战已经势在必行。今天下地方,冗官冗杂,积贫积弱,而今只能早作准备,或仰仗黄河天险,汴京得保。”杨无邪惨然一笑道:“你当真觉得黄河能挡住金人铁骑?北驽以夷狄相攻,尚且崩倾如此,宋多以文人为将,且边关安定多年,兵士几乎无实战之力。”
顾惜朝忍不住皱眉道:“文人志高气硬,或许能有作为?况且武林义军岂会坐视不管?”杨无邪道:“武林?义军?而今武林之内纷争无休,大敌当前能否拧作一股绳尚且不知,只求莫要在敌人尚未来之前便内耗至死了!”顾惜朝正欲言语,却见杨无邪又自顾自地说道:“况且武林中人,如我,不过只有掌一楼一方之气力。倘若有朝一日,国将不国,楼将不楼,我竟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顾惜朝心头一震道:“戚楼主昔日在连云驻守一方。如若真有那一日,他必定可以领风雨楼为国守土。”杨无邪看着他笑了,纵使他的面容已经老气横生,但这一笑依然无邪俊秀,“到那时,顾公子将如何自处呢?”顾惜朝垂眼,睫毛长如蝶翼,投下浓重的阴影。“若不求今时,有怎能管照到那时呢?”
第21章 问卿
蔡京以老罢相,其下党羽无不收敛,一时之间京师武林的气氛变了一变。
正当此时,风雨楼代楼主戚少商又进一步加快了整顿武林的步伐。
他把“长派”掌门“刀剑书生”林大史逐出京城。
他把“圆派”首领“猫魔”鲁雪夫当场格杀。
他也把“方派”负责人“倒神”莫伯伤收为已用。
他亦把“屈派”掌门人“倒爷”莫扎德废去武功。
他更把“高派”统领“玉碎叟”庞德斩去一臂。
他甚至把“矮派”老大“互存老人”艾略德当场格杀。
他是依这些人所作所为施以惩戒。不但恰如其分,让人拍手称快,也震动那些大大小小无所依托的江湖组织,一时之间,风雨楼门庭若市,请依附风雨楼受戚少商号令者无数。
杨无邪不得不佩服戚少商,这个群龙之首堪称完美。
只除了一点,他独身。
他日日都很忙,他日日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的衣衫发出了一阵阵衣香,那竟是一种诱人而伤人的寂寥的味道,一个很忙的人没有时间来寂寞。
但是杨无邪想,若是他停下来,寂寞定然将在瞬息之间侵蚀他。
他送赫连春水与息红泪离京的那天,向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向着连云山的方向,呆立了两个时辰。
他记得他的目光,哀伤而寂寞。他的神色让人不忍对他说话,甚至不忍看。
之前的时间里,他有时会找顾惜朝断事谈心,虽然时常不欢而散,但脸上从未流露出这样的寂寥。
而自息红泪走后,甚至更早的某一个时候,他便不再单独见顾惜朝。若是断事,必定要携杨无邪或孙鱼张炭等人同行,再不济也必定有温有芽在侧。
杨无邪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他在害怕和顾惜朝说话。连看向他的目光都是散漫的。
他或许还是恨他?
若没有顾惜朝,兴许今日陪同息红泪远走的人,会是他?
若没有顾惜朝,兴许息红泪根本不必远走?
王贵赴连云寨传完戚少商口令后带回了一个包裹。
包裹内有一缕穆鸠平粗硬的发辫,一把鲜血干涸在其上的小小刀刃,和一块粗布上以血写成的: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
也许还是伤了他。
他需要一个人能够温情地抚摸他所有的伤口让它们慢慢愈合,否则他一定会倒在不断前行,无法回头的路上。
于是,杨无邪开口道:“楼主,您贵庚?”
戚少商愣了愣,他绝不相信杨无邪会忘记他的年龄。他不爱回答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他稍微想了想,有什么事情,非得要和年龄扯上关联?
无非是?
于是他笑了,笑得几乎要断气。
“军师这是要为我说媒了?”
杨无邪不答,他从他的笑声里已经明确地看到了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