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仲孺醉酒失态,的确罪不致死;不过,如今欲灭其族的人并不是朕。”天子举樽一饮而尽,“田丞相婚宴的诏令是由长信殿发下去的,表舅要营救灌氏,朕这里有个法子。”
“臣愿闻其详。”窦婴举杯,神色凝重。
我俯身将二人酒樽斟满,只听天子试探问道:“表舅若是敢去东宫田丞相的地盘上,将此事的细枝末节公之于众,或许会有转机。”
“陛下不杀之恩,臣先行谢过。臣与仲孺手中所掌握武安侯的证据,罄竹难书,臣不会让陛下失望。”窦婴一口干完杯中酒,毫不犹豫地答应。
“酒壶给春陀,外甥陪朕喝一杯。”天子指着窦婴叩谢离去后的空酒席,示意我落座。
宫里的杏花酒较之长安集市上出售的略为香甜,一口下肚,果然并不是苦涩到难以接受;然而酒正使人人自远,醉态见得多,未必能消愁,还是少沾为妙。
天子显然不这么想,只是盯着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连灌了十几樽,他突然开口问道:“去病,朕若要你去东宫旁听廷辩,你敢不敢去?”
我深吸一口气。去东宫,意味着可能直面田蚡和王太后等人,然而魏其侯都不怕,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回陛下,既然窦将军敢去辩,臣就敢去听。”
“说得好。”天子起身走到我面前,同我隔案相坐。
“朕是个懦弱的人,两年过去,朕一直没能给你一个交代,更没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他睁开微醺的双眸,眼神穿过我,一直望向很远的北方,“希望这次,能借窦王孙之手,得个满意的结果。”
***
落叶飘飞,秋阳依旧。
“宣石建。”宦者唱道。
此时的长乐宫前殿,已经一片蝇蝇嗡嗡,交头接耳。天子拂袖而去,留下懊恼的窦婴,皱眉的韩安国,愤怒的汲黯,以及在殿中央长跪不起的右内史郑当时。
“霍侍中暂且留在这里,臣去去就回。”
陛下指定负责司录的郎中令石建撇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一时间,立于队尾的我直直地暴露在几十双目光下,无处遁形。
大人们窃窃私语的话题很快转移到我身上。
“卫家小子如今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和他舅父小时候一个样呢。”
“怪不得会被送进宫里头。”
相同的话语,我并不介意再听一遍,然而远处最靠近御座的地方,一束目光直直向我投来,如蛛丝一般圈锁住我,令我无法逃离。
呼吸一滞,心中像被绑了一块巨石,不断往水底下沉。青石板,红铜钟,白漆痕,胭脂紫,走马灯似地瞬间呼啸而过。
本能地移开眼,便同近处另一束目光相遇。与田蚡的阴翳目光完全不同,这份目光格外的熟悉,目光中充满鼓励和安慰,就如夜空中的北斗星,光辉柔和,却格外坚定。
既然避不开,那便扬起头。
光线自穹顶直直地洒进殿内。许久没有启用过的东宫前殿,空荡荡的帝座,很容易让人忘记这里其实曾经坐过大汉开国□□孝高皇帝,亦曾经坐过大汉第一任皇后孝高吕后。
灰尘迎着午日的阳光起舞,将所有人的目光,惊诧的也好,好奇的也好,怨忿的也好,统统淹没在朦胧的光斑中。
***
“下午去建章宫蹴鞠吧,舅父陪你去。”从小黄门手中接过羊头剑,二舅一边说着,一边攥着我的手走出长乐宫西阙。
“窦将军输了,对吗?”我沮丧地问。
“是啊。”二舅叹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陛下的决定太冲动了。”
果然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尽管汲黯甚至韩安国今天都选择站在窦婴这一边,长信殿里端坐的那位,始终是决定性的力量。
“我不明白。”我仰视二舅,“明明赢了赌局,却心痛到无法呼吸,怎么会这样?”
二舅停下脚步,低头直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犹如自他背面洒下的午后日光,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躲避他的能力。
秋蝉哀鸣,明渠之水缓缓流动,水中锦鲤打着圈儿,留下阵阵涟漪。
“那天我问你有没有被其他人亲吻过,你告诉我说有。你被陛下从东宫带走的那晚,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飘忽的声音隔空传来。两年来,二舅头一回问起我那晚之事,可我又何尝没有在寂静的夜晚一遍遍问着自己相同的问题。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人只是我生命中昙花一现的过客。然而,我会梦到闪着繁星的夜空,有个人用健壮的手臂将我压倒在草地上,深情而又霸道地吻我。我开心地叫着二舅的名字,可当吻我之人放开我起身离去时,我却发现对面不是一汪清澈的杏眼,而是一双妩媚的凤眸。
我曾经以为可以把那份感觉永远深埋在心底,但我知道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梦。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临;而我,只需要再给自己一个坚强的理由。
抬起头,我迎上二舅的目光。
“没有。”我笃定地说。
不开心的事,我选择忘记。
忘记了,便仿佛从未发生。
***
窦婴被以矫制孝景皇帝诏书之罪弹劾,在渭城大街斩首示众的那一天晚上,刚好是大衿娘的临盆日。卫府灯火通明,庭园里积着的小雪被大舅来回踱踏出一滩污泥;我裹着披风靠在二舅身旁,茫然地望向那些端着东西进进出出的陌生面孔。
二元五年正月初一,随着曙光的降临,婴儿的啼哭替代去衿娘的呜咽。
“恭喜将军,母子平安。”产婆抱着个蜡烛包出来,递到欣喜若狂的大舅手中,“是个带把儿的呢。”
表弟在大舅手中放声高歌,中气十足,大舅激动得热泪盈眶。
产婆欣慰地感叹:“奴家在长安城里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将军家的小公子个头真是数一数二,长大了一定身强体壮,如将军一般。”
春假放到正月初五,我和小表弟相处的这几天期间,卫府门客络绎不绝。初六那日太学放学后,我熟门熟路地跑进宣室殿,同主爵都尉汲黯擦身而过。汲老先生似乎眼神不大好,不太爱理睬别人的招呼。
“朕那刚出生的外甥怎么样了?”天子一见面便劈头问我,“朕这几日忙,没来得及去问候。“
“回陛下,臣的表弟吃得好睡得香。”我在心里补上一句:这几天卫府人满为患,你想去也去不了。
“外甥名字取好了吗?”天子关心地问。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收到大舅耳提面命,一再强调要让天子没有任何机会插手表弟的取名事宜。我赶紧拱手道:“回陛下,表弟名字已经取好了,叫卫宣春。”
“卫宣春?噗哈哈哈,”天子忍不住趴在书案上好一阵狂笑,“你们卫家人,都很会取名字哪!”
“回陛下,臣认为‘宣春’这名字挺好的。”我不以为然道。在我眼里,卫家人的名字虽然有点俗气,可个个儿都很顺口。
“好?从何说起?”天子饶有兴致地问。
“首先,臣的表弟出生在正月初一,立春时节。其次,臣的衿娘喜爱迎春花,迎春花总是最先报春。”
“还有呢?”天子指了指我伸出的三根手指。
“陈詹事已过世的儿子,臣的继弟,单名一个‘宣’字。”我缓缓吐出这句话。
短暂的寂静中,我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天子表情变幻。
“朕倒没想到这个层面。”天子挠挠头,尴尬地笑道,“难为你们卫家人如此相亲相爱,朕甚为感动。朕或许该效仿嬴政,自称‘寡人’罢。”
“陛下说笑了。”先秦始皇帝嬴政自称寡人,结果先秦二世而灭,天子居然愿意效仿。
“不,寡人是认真的。”
我惊讶地望着他皱起眉头,严肃的表情。
“啊哈哈,去病真好骗。”见我瞪着他,天子忍俊不禁,“‘朕’这个自称朕用来发诏令已有十一载,说起来容易改起来难,况且有仲卿和去病陪着朕,朕还算不得孤家寡人。”
那么快就被天子反将一局!我心中哀叹。面前这大汉皇帝,人前一本正经,人后却爱捉弄别人。现如今又不是他自己生皇儿,却一副手舞足蹈,喜不自胜的样子,这宣室殿人来人往的,皇室风度和脸面他还要吗?
“忍住,等你二舅回来,咱们一块儿吃。”
天子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盯着一席佳肴流口水;风度雅量什么的,其实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在母后那儿用了七天膳,可把朕腻坏了,今天必须换换口味。”终于送走了那一帮前来贺岁的臣子,天子伸了个懒腰,眼珠转了转。不过他没安排去小姨的漪兰殿膳宿,而是摆架温室殿,吩咐庖厨备齐长安城周边样式的小吃。
二舅自期门军营回来,军甲尚未卸下,便被天子从背后一把抱住。
“仲卿你看这一桌美味,都是咱们当年微服狩猎时你最爱吃的,今天你我可要好好庆祝一下。”天子将下颚架在二舅肩上。
“陛下,去病在呢。”二舅尴尬地推开那条乐得合不拢嘴的八爪章鱼。
“转过去不许看!”冲着我丢下这么一句,天子立刻换上和颜悦色安慰二舅,“外甥见得多了,也不差这一回。”
烛火渐渐燃尽,二舅背着酩酊大醉的天子回寝殿。
“朕真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不省人事之前,天子趴在二舅背上喜极而泣,“长君得了儿子,卫家后继有人,仲卿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