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朕做不了主,你们问受害人罢。”天子面无表情地回复李将军。
李将军用眼角余光瞟向我,欲言又止。
见父亲犹豫不决,李太师转向我,跪地深深叩首:“霍贤侄,臣的弟弟对不住你,做哥哥的在这里给你道歉。求你看在臣与你师徒二年的份上,看在臣的弟弟与你七年同窗的份上,原谅他这一回。”
我心中哀叹一声。面前这位同我舅父差不多年纪的青年,正为他的亲弟弟,向他的学生哭泣求饶。
我本不认为有任何必要原谅为虎作伥之人,然而换个角度来说,李敢是帮凶,亦是东宫那位的替罪羊。正主逍遥在外,救人者反受牵连,这种判决对于我来说已经十分不公,此时这两个可怜人来陛下面前求情,我何必徒添烦恼,同他们过不去。
再者,李敢的骑射功夫有目共睹,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酒后一时糊涂未遂,况且被其家父一阵痛殴,已经得了教训,若是这么狠罚,或许大汉将来就少一名世出将才。
“终身不得录用太严,就罚他五年不得录用吧。”我开口宣布判决,同时对上天子惊讶的目光。陛下正在用人之际,他也需要一个台阶下。
“而且,我要他发誓终生不再碰酒。”
“多谢贤侄海涵!”李椒破涕为笑。
***
二舅坐在榻前,不紧不慢地由着内侍解披风,脱马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他刚策马急急从千里之外的马邑县直奔回来。
“仲卿,朕放你十天假,这几天你就陪去病在宫里呆着。”天子盯着地面,不停地踱来踱去,“你负责的事务,朕会派子叔和长君代理。”
天子现在并不敢看二舅的脸色。
其实此刻,我也不敢直面二舅。
“为何每次我一离京,去病就会出事?”捏紧的拳头终于松开,二舅紧咬的牙缝里吐出一连串责问,“陛下不是说会好好照顾他吗,怎么就放了他去参加那些京城‘小混混’的聚会?”
“腿长在外甥身上,他要去,朕还能拦得住?”天子皱眉,不悦道,“再说,一群孩子,朕怎么会料到他们喝成那个醉样?”
“可是陛下您有没有想过,”二舅仰起头,语气中再掩饰不住激动,“若连这种事情都不能防止,那我们舅甥俩住在未央宫里,除了给闲人留下诟病嚼舌的口实,又有何用?”
天子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眼中满是讶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二舅,失落的神色爬上眼角眉梢。
“原来是这样。”帝王轻笑一声,缓缓开口,“仲卿,九年来朕三番五次邀请你入宫陪朕,你一直推三阻四,即使最终决定入宫,也只是为了护着去病。”
他突然提高了嗓音,抬手指了我,口中迸出尖锐的问题。
“仲卿,朕问你,你眼里除了这个姓霍的外甥,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暖炉里的炭火劈劈啪啪地跳动,冷风吹过庭院,微微积着雪的枝头,雪花被风裹着,簌簌地飘落在地上。
二舅眼中的怒意终于开始消褪,忧郁的水光渐渐弥漫开来。
漫长的沉寂之后,帝王不耐地转身,拂袖而去。
榻上端坐之人合上眼帘,深吸一口气。晶亮的双眸再度睁开,那对薄唇轻启,我仿佛听到他轻轻吐出一个“有”字。
温室殿的暖意,融不了春雪带来的微寒。
我坐在庭院里,二舅坐在我身边,还带着润湿的发尾被浴巾裹住,双颊残留着热浴熏出的红晕。这次他没有喝酒,然而刚沐浴过的他依旧散发出比杏花酒还要好闻的清香。
我就这样靠着他的肩头,依偎着他,一起眺望南方的天际。今年的天狼主星始终格外明亮,坐落在朱雀怀中,犹如璀璨的宝石镶嵌于精致的弁冕之上。
二舅突然转身,将我紧紧箍在他的臂弯里。
“去病,我们走吧。”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尾声带着颤音,“你和我,我们一起回河东郡,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不是马上要开战了吗?”我问。征战沙场一直是二舅的向往,为何偏偏此时放弃。
短暂的停顿后,二舅闷闷的叹息声自头顶传来。
“大汉人才济济,将领多的是,不缺我一个。”
我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
——相似的对话,似乎从前在哪里听到过。
思绪瞬间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初夏。未央宫北阙,尚没有被拆毁的骏马场,还未曾兴建北宫的芳草地。黄昏的光晕中,一袭红衣的韩嫣,挡在鹅黄小衫的弟弟韩说身前,向马背上的帝王宣布着相同的话语。
“走,我带你回匈奴。”韩嫣伸出手,向韩说绽开一个笑容,一字一顿。
记忆中的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我的头皮开始发麻,背部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居然满掌冷汗。
“抱歉,舅父,我想我们可能走不了。”
“为何?”
“因为我知道,您爱他。”
第33章 33 围城
长安城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未央宫是围城里的围城,我现在就特别想出城晃荡。
从马邑回来后,二舅陪我在温室殿窝了整十天。这十天里,我日日苦练剑法,拿着削铁如泥的羊头剑到处挥,宫中的花草被我砍了个七零八落。
“别砍梁柱,小心房梁塌了。”
“别砍石桥,伤剑。”
“别……哎……”
二舅话才出口,拴狗的链子被“咔嚓”削断,狗监送来陪我解闷的狼犬甫一得着自由,立刻摇着尾巴撒欢地扑到我身上,一顿狂舔。
“由着他砍吧,情绪发泄出来也好。”天子暗戳戳地冒出头。我敢发誓,陛下当晚吼出那句话之后,肠子都悔青了,否则也不会没等二舅回答便逃之夭夭。这十天来他变着花样地朝温室殿送各地佳肴,齐鲁瓯越我吃了个遍。
其中一道菜很有特色,叫做烧豆腐,据说是淮南王刘安进贡宫中的新花样。
“这道菜不能让宫里那些清汤寡水的师傅做,应该让大衿娘用关中手艺烧,她总是放很多辣子。”我一边朝嘴里塞那些白花花的东西一边建议。
“不喜欢?春陀,把这个撤了叫御厨房重做。”天子指着那盘豆腐嘱咐宦者,“记得多加辣子啊。”
“诺。”
“哎,我还没吃够呢。”我眼睁睁地看着宦者从我面前端走了那盆烧豆腐,不禁小声抱怨,“现在对我们舅甥俩这么好,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气吼吼地喊出‘不想住宫里就给朕滚’,尔后撒腿就跑,落荒而逃的?”
天子似是将我的话听了去,嘿嘿一笑,转头对二舅道:“朕看你这外甥没啥大问题了,带他出去溜溜吧。朕也担心再这样下去,这温室殿屋顶上的瓦片就全被他拆喽。”
看来此人耳力甚佳,殿下那些个丝竹鼓乐那么吵,居然还能听见我抱怨。不过他的判断没错,不开心的事,我当然要尽快抛诸脑后,否则难道揣在心里,怨恨一辈子不成?
***
今年的上巳节细雨朦胧,柳条的新绿遮掩住初春的寒意。上巳不仅是长安年轻人的节日,亦是我们卫家每年相约出游的日子。
沿着溪水,我和二舅并肩而行。自从那晚抱着我落泪,二舅似乎一直没能从忧郁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即使我已被天子契而不舍的低姿态完全折服,二舅依然明显比从前沉默许多。
在卫府时,我见过二舅为了陛下伤情,却始终未曾见过他落泪。他同大舅抗争了那么久,却换不来陛下的信任。
一个平时不爱表达的人,等到真积攒了情绪的时候,反而往往郁结在心,不知如何纾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天子这回可真戳着了二舅的痛处。而整件事的起因,竟在于我受曹襄和苏武的怂恿偷溜出宫,参加了一次我并不期待的聚会。
“舅父,对不起。”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高大英挺的背影,“去病想知道,怎样弥补才能让舅父开心呢?”
三月的清泉潺潺奔流,摇曳的竹林飒飒作响;雨丝飘融进他的发梢,浅青色的衣袂随春风拂动。二舅转过身,对我微微一笑:“去病什么也不需要做,去病只要平平安安的,舅父就会开心。”
“青哥哥,你来的真早。”迎面遇上撑着油布伞的苏葭。今日的她发间配与二舅同色的碧玉钗,身着粉色襦裙,双腮两团胭脂,唇间一抹嫣红,连我也看得出出门前精心梳妆打扮过。
“小外甥也在呀。”苏葭说着伸出手欲揉我脑袋,我往后一躲,她扑了个空。
“是啊,在家捂得太久,带去病出来散散心。”二舅回复她。
“小外甥的病可好些了?”苏葭关心道。
“我没病。”你才有病,我向她做鬼脸。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一位素冠素服的男子正同小姨商量安营扎寨之处。行至近前,卫长和阳石欢乐地跳下车,身后跟着怀抱诸邑表妹的奶妈,奉车都尉荀彘以及两名牵着马的未央近侍。
“君侯,夫人。”二舅同苏葭向对方打招呼。曹襄袭侯,京城路人皆知,天子再扮不了十五岁的平阳侯,这回可好,扮起了汝阴侯夏侯颇。之前被人扮夫君,如今被人扮未婚夫,平阳长公主上辈子一定欠了她皇弟不少人情。
见二舅与苏葭一把伞下比肩而行,“汝阴侯”略有不愠,张了张口,却将话咽了回去。
不料,二舅今日主动朝天子发话。
“怎么是荀都尉送你们来的?姐夫呢?”他皱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