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口中气息被沉重的水挤压着。
他恍然看着水面之上有摇曳的烛火,越来越远。
冰冷。
一点一点渗入心肺。
“文德……”
“阿照……”
血腥气肆漫,在荒无人烟的沙地戈壁间,呼啸的狂风如孤魂哀戚。
举目皆是凝结的血块,残刀断箭参差,破败的衣衫随风烈烈,尸骨成山。
乌云踏雪嘶鸣着,那声音却被风声卷走,一丝不剩。
它仍是不死心,眼中落下泪水。
不知找了多久,它终于发现了主人。它低头蹭着那张遍是血污的脸,用头把他身上的尸骨顶走。
乌云踏雪跪下来,低声呜咽。
终于,那手指轻轻一动。
☆、16
16
苦涩的药味。
来来回回匆匆脚步声。
纷杂的交谈声。
女子急切的低喊。
柔软的手落在脸颊。
朱厚照胸口剧痛,终于一口血呕了出来。
“爷!”
耳侧嗡鸣终于消去,他眼前昏黑,又要倒下。
可耳畔却突然刺入萧唤云急切的一声:
“裴文德没死!!”
朱厚照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感觉到喉中黏腻的血腥,发不出声音。
萧唤云双眼通红,只攥紧他的手臂:“裴文德没死,只是重伤。我兄长已经赶去了宣府,你……”
她说到一半哽咽,再难出声。
朱厚照找回来一丝魂魄,倒在枕上。
他缓缓合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入发鬓。
宣府靠北,深秋夜风已然寒冷。
萧载是前夜赶到,下马后分毫未歇跑进屋里,整整一日都在医治。
晚间他推开门,只长叹一声:“裴大人命大……”
他身中数箭,更有无数刀伤。最近的一箭离心脏不过分毫。
拔箭时,萧载少有的对自己圣手的名号产生了胆怯。
但好在他熬过来了。哪怕血快要流尽,他还是挺过来了。
萧载给他扎针时,低声在他耳边道:“想想皇上,你不能死。”
王勋松下一口气,直接跌坐在石阶上。
“如果不是裴大人把那一队精兵诱走,连大同,我都守不住的,更别说斩杀达延汗了。”
神医靠在一旁廊柱上,衣衫浸满了裴文德的血。他嘱咐王勋守着门口,自己去歇息片刻。
“只要撑过这一晚,一切都好说。”
王勋守了不久,却听得前门马蹄声响,没过多时,一红衣女子匆匆提裙赶来,发丝散落,风尘仆仆。
她举起手中金牌。
“大人,我是内宫尚宫局的,实在不放心,赶来……照看裴爷。”
王勋认得那内宫金牌,看她片刻,姑娘眼泪都出来了,心下不忍允她进屋。
萧载换洗好,再推门,就看到这姑娘跪在床边,哭的梨花带雨。
“祝尚宫?”
粉黛抹了把眼泪:“我听到消息就赶来了。我……我实在不放心裴爷……”她同萧载磕头:“萧先生,求您了,让我在这里照顾裴爷吧。”
“你来了,宫里怎么办!”萧载上前一步把她拖出屋子,厉声道:“太后那边怎么办?”
“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萧大人,我就在这里等他醒来,他只要醒了,我立刻回宫!”说着她声音哽咽,眼泪又落下来。
萧载生平最怕看到姑娘流泪,萧唤云对他有用,粉黛亦是。
“那你守着就守着!”神医往里看了一眼,裴文德呼吸还算平稳,便置气似的:“我正好去睡一觉。”
临走出院子又转身嘱咐:“时刻看着他有没有发热,若是发热,立刻叫我。”
“是!”粉黛破涕而笑,匆匆擦了眼泪,转身回屋。
应天府皇宫,朱厚熜坐在床榻边,守着昏睡的皇上。天色晚极,月挂西楼。他靠在一边已经睡着。
朱厚照轻轻一动,就把少年惊醒了。
“堂兄……”熜儿揉揉眼睛:“你醒了!”
他们如今在皇宫旧殿,与紫禁城并无二致,朱厚照悠悠转醒,一时混沌,记不得蹉跎旧事。
“萧先生已经到宣府了,圣手在呢,一定没事的。”
此言一出,朱厚照才隐隐记起,心口为何痛的那样厉害。
“熜儿……”他声音沙哑的分辨不出。
“给朕……安排车马。朕……要去……宣府。”
“堂兄!”朱厚熜急道:“你现在都坐不起来,怎么去宣府!”
朱厚照只是咬着牙,目光定定看着他
朱厚熜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目光不松口:“不行,你不能去。奔波一路谁知道会……”
“熜儿……听话。”朱厚照不知为何生出那样多的耐心,压着胸口一丝一缕的痛低声道:“朕有数的,不会拿自己的身体不负责。”
“不行。”朱厚熜转过头去:“堂兄,裴大人那里有萧先生医治,你……你至少也要身体好一些。”
“熜儿,你要违抗圣旨吗?”
朱厚照却突然在后幽幽道。
“抗旨便抗旨!”熜儿紧抿着嘴唇:“堂兄,你现在是关心则乱。裴大人重伤要找的是医生而不是你,你去又能怎么样……”他这话说了一半,却被身后虚虚的几声咳打断。从肺到嗓的痛感,熜儿只是一听就感觉得到。
“堂兄!”
朱厚照蜷着身,顺了好一会儿气。
“熜儿,他便是朕的药。见不到他,你让朕如何好起来?”
月光苍苍,透过窗格落在帘帐上,映着朱厚照的脸庞晦暗不明,却生了些死寂之色。
朱厚熜攥紧了锦被,须臾轻轻一松手。
“好,我去安排车架。但……堂兄你一定不能出事。你别忘了,除了裴文德,你还有整个天下。”
“熜儿,谢谢你。”朱厚照眉目松缓,似是安然的睡了去。
次日清晨他登车时,却见萧唤云早已端坐车内,闭目养神。她红袄金裙,金簪挽发,腰间垂着内宫金牌和一块玉璧。
“唤云……”
尚宫大人双眸冷然。
“上来吧。”她搭一把手,扶朱厚照坐好。“我不拦你,但你若出什么事,太后不会放过裴文德的。我……借路回宫,以防……没什么。”她扬了扬手中信笺:“粉黛私自出宫跑去了宣府,在照料裴文德,你无需忧心。”
“你要回宫?”朱厚照诧异。
“最后一次,等你们回京,我再也不会踏进那宫墙一步了。”
宣府上午阴着天,寒风阵阵。粉黛扣紧了窗,忧虑转身。
不知是该说圣手先生乌鸦嘴,还是他有先见之明。裴文德早间开始发烧。煎的药都喂不下去,只能施针。
粉黛走去暖阁烧药膏,萧载说不能内服就外敷。一屋子药罐沸水滚滚,充斥着苦涩。
裴文德烧了两三日才退,可退了烧这人也不醒,只是间歇呢喃邈不可闻的声响。
萧载下针时低声道:“裴大人,想想皇上。你不能死。”
天气转寒,屋子里点上两个火盆,他寝衣上还常常渗出血来。
粉黛送来换洗衣物时皱眉:“为何这么久都不好?”
萧载捻着针掠火,很是头疼的看着裴文德。
“他在那戈壁上半生不死好几日,能救回一命已经是万幸。可肌理有损,只能慢慢养吧。”
说着他敲了敲脑壳:“哎……皇宫里的人,受个伤都比百姓难办。这算什么事儿啊!”
午后粉黛取了药来,与萧载商议,还是内服最管用。可这人只是沉沉不醒,能喂下药去也是艰难。
“再不灌药,他怎么撑得住啊。”萧载一手扒拉着药渣一手给他把脉:“裴大人!裴爷爷!裴祖宗!裴神仙!您睁开眼喝一口药吧。神医也治不了不喝药的病人啊……”
粉黛坐到一边轻轻扶起他,萧载拿着小匙一勺一勺喂药。
“爷……你把药喝了行不行……”粉黛手中的帕子颤颤擦着他嘴角流下的药汤,急的眼圈红了一片,“……这是救命的药啊……”
萧载重重搁下药碗,急怒一声。
“连这样一个人也抢不下来吗!这……还算什么神医圣手!”
此时怒风卷落叶,扑扑簌簌旋转着,擦过石阶。
衣摆匆匆掠起尘埃,那脚步不停。
闷雷在头顶隆隆。
屋门推开,仆仆风尘。
“皇……上?”
萧载手一抖药撒了半碗湿了衣袖,急急忙忙跪下叩头。
朱厚照站在门口,一眼就望见了床榻上无声无息的裴文德。屋子里浓重的药味,掺杂着绵厚的血腥气。
粉黛一瞬间眼泪就下来了。
“爷……”
朱厚照一步一步往床边走去。
他脸颊上长长一道伤疤,瘦的骨骼狰狞。皮肤苍白下映着单薄的血红色,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开一般。
裴卿,朕……能信你吗?
能信你不会伤及自己……
能信你挡的住达延汗五万敌军……
能信你……撑得到我赶来吗?
“裴文德,你又一次对朕说了谎。”
“你让朕,如何再信你。”
手掌轻轻落在瘦削的脸颊上,他轻轻一碰,却又抬起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