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唤云上前把他那衣带系好,偷偷看了眼,他又是神色莫辨的样子,不知是喜是忧,只快步跟上。
倚情楼外马儿打着响儿,刘瑾手里还拿着那两折纸。朱厚照伸手拿过,只斜眼笑看萧唤云:“萧娘夺字之举,可真是前所未闻之美事,定为后人传颂。”
萧唤云耳侧发热,却不怯地看着他:“皇上的墨宝,这些人还受不得。”
朱厚照不急着上马,把那两折纸放到萧唤云手中:“那朕把这字赏你如何?”
萧唤云眼角一抽,冷哼一声毫不避讳:“酒色沾着,早已污了那字,妾不屑的要。若是爷硬赏,妾只会挑个好夜上煤山,一把火烧了,随风去了干净。”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刘瑾吓了一跳,凑过来急声道:“你这是不敬犯上,还不快些给爷赔罪!”
朱厚照却抬手,很是看不透她,却也畅然一笑,转身走到一边从灯笼中取了火,那宣纸一燃便着。灰烬散去,他回头走近她:“你这丫头,便是仗着朕喜欢你的性子,越加狂妄。”
“狂妄一词妾受不起。”萧唤云冷声道:“杨大人还在等您。”
三人策马,实则在西街并不比行人更快。朱厚照难得的不再流连,望着拥挤的人群少有的显出急躁。刘瑾察言观色亦是急的冒汗,在前开路也是左碰右撞,引来抱怨。
可这时,人群后方传来骄躁的喧哗声,朱厚照回头便看到沿街悬挂的灯笼纸伞连成一道火龙,火势越烧越大。
半面天发红,那吵闹声和呛人的烟味没过多久便靠近了。朱厚照如梦初醒转身策马:“快走!”
人群一股脑的往这边拥,跑起来也并不快,眼见着萧唤云身边一个灯笼着了,马易受惊,朱厚照眼疾手快把她抱到自己马上,催促刘瑾快些走。
“爷!前面都堵着呢!”刘瑾急的脸色发白。若是他带着皇上出宫鬼混,受了一星半点的伤,朝里的大臣就能用唾沫把他喷死。何况还带着后宫女官之首萧唤云,太后把她当亲闺女养的,磕了碰了也是不得了。
刘大公公少有的觉得头顶悬剑,命不久矣。他两眼发昏,眼前都看见了黑白无常的影儿。
“爷,小心!”萧唤云一声惊呼,朱厚照下意识拽马,才没被掉下来的火灯笼给砸中。他两人不得已弃马,跟着人群往前跑。
朱厚照第一次觉得西街怎么这么长。身后热浪一波一波卷来,房屋摊座皆是木质,一燃就着。
忽的上空伸来一只手,冰凉凉的攥住他的手,下一刻另一只手握在他肩头:“走!”
朱厚照被人轻轻一带,跃上空中。
萧唤云身边没了人,她登时懵了,可刘瑾或是没看到,只是一把拽着她的袖子:“快跑,快跑!”
朱厚照被人拽着越过几排房屋到了护城河边上,星月之下凉风轻起,这人一身暗红飞鱼服,身配绣春刀,身形高挑,行动利落。从房顶越下那刻,风过一摆遥遥。
“小心些,这位小相公是吓着了吧。见着着火了就得赶快跑。”他转身,清秀的脸上一双剑眉星目,嘴角浅浅笑意。
朱厚照一时愣住,只看着他眼中映着浅浅星辰。
可这人拍了拍他:“走远些吧,我还得过去救人。”
朱厚照一把拉住他:“真……真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人回头看了眼他的手,抬眸道:“裴文德。”
刘瑾萧唤云连同京中得知消息的大小官员找到皇帝时,他脸上扑着烟灰,负手站在护城河边柳荫下遥遥望月,嘴上还含了半痴的笑意。
“刘瑾,过来。”小皇帝招招手,低声道:“去查查锦衣卫里面,是不是有个叫裴文德的,带他来见朕。”
“是!”刘瑾匆匆领了命,脸也没擦,自骑了一匹马去了。
朱厚照自是回宫,打发萧唤云去应付张太后那边,自己换洗更衣后便去见杨一清。
“皇上,您可还好?”
杨大人须发斑白,上前来眼中全是担忧。
“没事!”朱厚照召人赐座,自己也挨着坐下。“只是好一棚大烟火,朕也险些烧到了。”
“皇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杨一清担忧的点了点头:“那伤民伤物几何,可有如何补救,此次大火之因,皇上可派人查明?”
朱厚照点头:“已经让刘瑾安排下去了。这次烧了西街损伤不少,朕会好好查!”
杨一清稍稍放心,才抱拳道:“老臣这次回来,是给陛下带回来一个人。臣知道陛下身边不缺臣子,但真正忠心于陛下,又能保护陛下保护大明的贤臣,少之又少。”
“杨先生推荐的人,保准没错。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做什么?”
杨一清踟蹰一瞬,才道:“皇上可知道当年兵部侍郎裴牧裴大人,弘治朝时因得罪了奸臣李广被外放,多年未被召回。他有个儿子文武兼备,与皇上也年岁相近。裴大人前月病逝了,老臣便做主将这裴文德带入京中……”
朱厚照脑中泠然轻响:“先生说他叫什么?”
“裴文德。”杨一清重复了一遍:“可惜只是个锦衣卫百户,未免屈才。”
朱厚照却笑出声,他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裴文德,裴文德,真是个好名字。”脑中又想起他月下轻浅一笑,自己手腕处突然有些麻麻的,他手上的凉意仿佛还残留着。
“皇上,您可记住了他,他叫裴文德。”杨一清不放心的凑过来再说一遍。
“记住了记住了,永远也忘不了,裴文德。”朱厚照笑道:“既然是先生举荐的人,就……先让他做个指挥使如何?”
小皇帝往后宫去,分明一场大火惊心,可并不知为何心情好得很。宫道上远远又一群人走来。朱厚照走近,萧唤云上前几步拜见。
“下官有话禀明皇上。”她低声道。
朱厚照屏退左右,领着萧唤云到一边:“怎么了?”
“爷。”萧唤云抬眸望着他,眼中甚是忧惧:“您觉得这场火,会是偶然吗?”
朱厚照眸中厉光微闪。
“说下去。”
“为何正是爷堵在路上出不去的时候,那火烧起来。平日里彩灯纸伞也是挂着的,灯火照点,这个节气夜风都不小,怎么单就是今夜,爷一出宫,西街就起了火?”
朱厚照拉着她的手腕靠近些:“这件事情,你去查。”
萧唤云眸中微光一过:“爷让妾去查?”
朱厚照一笑,半张面孔隐在昏暗中:“若是你的猜想成真,那便是刺杀朕。你觉得朕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
萧唤云颔首:“妾明白了。”
“还有什么事吗?”朱厚照往外走了一步,眯着眼轻轻打了个哈欠。
“没什么了。哦,太后赏了一块玉佩。”萧唤云腰间挂着一块白玉鸾鸟,搭在裙襕旁。朱厚照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是了,你救驾有功,太后赏你应该。朕也要赏你,看好什么自己去内库拿。”
“皇上又说笑了。”不想萧唤云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下官告退。”
朱厚照挥挥手,自己亦往寝宫去。
寝宫内灯火通明,燃着酥麻的香。珠帘锦纱带着迷蒙的暖意。裴文德恭谨的站在一侧,微微闭了闭眼睛,对面的灯火晃眼的很。
身后脚步声一并来的还有轻轻的口哨,听起来心情极好。
坊间皇上的传闻并不少,姬妾歌女,义子娈童,好像天下荒淫之事让他占了个够。裴文德心中紧绷,方才司礼监刘公公来宣他的时候,他便沉了许多思绪。
当初杨老先生找到他的时候,甚是语重心长。
“皇上是个聪明人,但太年少太聪明,玩心就重的很。”杨一清苦笑着看他一眼:“在他面前,顺他的心意才是重要的,说到底,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就可以荒淫无度做出那等昏君之事吗?”裴文德当时紧握着拳:“强抢民女,夜宿妓馆,已经收那么多义子,这算什么孩子?”
杨一清摇摇头:“我们看到的,坊间传闻的,都不是真正的皇上。他是个让人看不透的。”
刘瑾则是另一幅谄媚的笑脸:“裴大人,若是高升,咱家先贺大人了。”
口哨声停下,那脚步靠近了些许。
裴文德一颗心吊到嗓子眼。
可片刻后那声音在背后问:“你在朕的寝宫做什么?”
裴文德只觉得耳熟,但还是恭敬转身叩拜:“臣裴文德叩见吾皇万岁。刘公公传旨皇上召见微臣,微臣也不知道为何会被领到皇上的寝宫。”
朱厚照心里明镜儿似的,心里暗骂刘瑾不识相,甚是尴尬的招了招手:“起来吧起来吧。”
裴文德低声应“是”,心里亦是纳罕,难不成这皇上不想要自己?
“裴卿啊,杨先生都跟朕说了。令尊裴牧大人是忠臣,朕方才下令,复其官职,令礼部重办其葬礼。对了,让你做锦衣卫指挥使,以后在朕身边做事,怎么样?”
裴文德稍稍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臣……臣恐无才无德……”可他刚刚抬眸,却就对上了珠帘之后笑意盈然望着他的这双眼睛。
他登时惊了,这不就是他方才救下的那个俊俏小相公。好一双桃花眼眸,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