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转头,却见落花满地,朱厚照散漫的靠在树下浅浅睡着,白衣上落了片片残红。清风徐来,花瓣摇摇转转,偏有一瓣恰巧落在唇上。
美人衔花,大抵便是如此。
白玉鸾鸟从裴文德手心滑落,他便走向那飞花,俯身轻轻吻了下去。
再度醒来,裴文德心下沉静。那一枝晚春插在一个白瓷瓶中,窗牖半开,西斜的月光落在花间。天边隐隐泛白。
裴文德困意全消,靠在床头盯着那桃花发呆半晌。等到杨府众人晨起,他才推门出去。
而这日杨府清早便来了客。
“杨先生。”
沈庆大步走入厅堂,恭恭敬敬向着杨一清一拜:“我来接我家大人。”
裴文德闻声匆匆咽下最后一口汤,擦了手走过来。沈庆眉间急迫:“大人,有进展。”
裴文德眼睛一眨。不动声色同杨一清告辞,出府上马,往城外奔去。
“出问题的不是公账,是刘府的私帐。”沈庆一大早却是精神的很:“刘瑾家的家仆曾经大批购买那种火芯线,为他义子陈叁结亲制鞭炮用。但他家买的线,足够放上十年八年的鞭炮了,刘府哪有那么多地方来放鞭炮!”
沈庆带着裴文德到了城外京溪旁,这边有个私家买麻绳的作坊,十多台织机吱呀吱呀转着唤醒清晨。
两人牵着马远远看,沈庆一路上嘴就没停下,现在还在说:“后来我查到这里,才发现刘府并不只是买了火芯线。麻绳引线什么的都有,而且,不止这一家。”
裴文德皱了皱眉:“他买那么多线干什么?”
沈庆一拍他肩膀:“大人,用一次□□得烧多少线,您不清楚吗?咱们锦衣卫每年进的火线也差不多这个数了。”
裴文德瞧着这小孩有意思:“你怎么查出来的?刘瑾的私帐,刘府你想进就进?”
沈庆一脸所以然的点头:“不就是想进就进嘛……大人您还不知道吧,京里如果还有人比我轻功好,我就跪下磕头叫他祖宗!”说着他嘿嘿一笑凑过去:“皇上给您那花,也是我放的。您不知道吧!那皇上一片心意可是千山万水重的很哟。”
“你小子!”裴文德上手就打:“混熟了连我的玩笑都敢开了是吧!”
“没开玩笑!”沈庆捂着头躲在马后跟他绕圈子:“昨天皇上亲自跑了一趟莲山寺,让我送来的!”
裴文德算了算距离,才细细打量沈庆:“你会飞啊?”
“差不多吧。”沈庆很不谦虚。
宫里一上午事多繁杂,萧唤云翻完账目,揉着太阳穴起身。素手捻起莲花香盖,余香袅袅飘过。她另撒上一把香粉点上,抬头看到宫女粉黛提着食盒进来。
“姑姑,今日御膳房做了好菜来。”粉黛把食盒搁在一边圆桌上:“皇上刚从莲山寺回来,给太后请了一尊菩萨像。太后高兴的不行,中午特地多做了好些菜来。”
萧唤云筷子一停,拉粉黛坐下一起用饭,一边问她:“莲山寺?大老远的去城外做什么?”
“大约是尽孝心,去上个香吧。”粉黛抿着嘴点点头。
“孝心?”萧唤云呵呵一笑:“咱们那爷,是等着别人孝敬的。我还没见过他对其他人怎么上心,”说着她夹起笋片嚼了几口:“对太后……也不可能专门跑出去一趟上香。”
主仆二人闲聊着一顿饭毕,粉黛收拾了食盒出去,萧唤云则拎着账本往尚仪局去。
这月豹房大肆开销均在珠宝这一处,那亏空可是看的她头大。
“姑姑,这是刘公公早先支的账。”司宝司的宫女拿出细账,低声道:“听闻是因为皇庶子喜欢听玉碎的脆响儿,那边就进了不少玉饰,供……”宫女越说越说不下去,萧唤云冷着脸接话:“供着他摔?”
“是……”
只听的钗环脆脆一响,萧唤云转身,裙摆凛然带起一股寒气。
她便在太后宫外把朱厚照堵个正着,只把那账本子塞到他怀里。
“爷,听个响儿的可好砸银子呢。”
萧唤云看见太后闻声出来,才微微放低了声音:“您宠钱宁也得有个限度。”
“云儿这是怎么了?”太后手中轻捻佛珠,缓步走出来。
“妾见过太后。”萧唤云轻声道:“这月的账目出来了,妾得给皇上过目。”
朱厚照目光闲闲一扫,合了账本放到她手里:“朕知道了。萧娘管账辛苦。”知道她介意钱宁碎玉一事,只笑道:“太后赏你那么多玉玩意儿,你不舍得带,这会儿……”说着从自己腰上摘下一块手心大的玉璧,交到她手上:“以后就带着朕的,跌了也不怕。”
太后倒是眼底含笑看着她:“皇上赏的,你就天天带着罢。”
萧唤云恨恨剜他一眼,接过玉璧谢恩。
她原要回尚宫局去的,宫道漫长,走着走着便有些热。
角门开了一道缝,小路通往御花园。本想着寻个凉亭歇着,走到树后却听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远远往那藤萝架下看,可不得了的两个太监抱做一处。萧唤云心底大惊,方要轻声离开,只听的其中一个道:“好兄弟,等着刘爹座上皇位,跟着咱的好日子还长呢。”
萧唤云生生顿住了脚步。
只听下面那个颤声道:“好哥哥,刘爹做了皇上,您可不就是太子爷了。”
萧唤云手里攥紧了玉璧毫无生息,她细细一辨,上面那个正是刘瑾的义子,东厂太监陈叁。
那两人还在做着苟且之事,陈叁声音尖锐的刺耳:“到时候钱宁那骚O货,也得给咱兄弟们玩玩。他还想着用龙袍之事要挟刘爹,刘爹早就给他备好后路了。”
萧唤云听不得腌臜事,攥紧了裙子跑远去。隔了好一段,才扶着宫墙停下。心跳却越快,咚咚咚的震着脑仁疼。
宫里不该有这么灵的耳朵的,不然脏事都能知道,害的是自己。
萧唤云靠在宫墙上,远远看着一角天空白茫茫的,那阳光极是刺眼。
大约是她今日运气太好,心下稍定,却又听得宫道一边另有人声。
裴文德听闻皇上回宫,自当要去面圣,以报火芯线一事。可刚刚入宫,便被他不愿见的一人拦住了。
钱宁一手转着头发丝,步步紧逼,裴文德退到墙边。
“裴大人,还没有好好认识一下。”钱宁在宫里穿的妥帖,可他眉眼放荡之态却是令人想起一些并不愉快的东西。
这人长的确实好看,朱厚照流连他也情有可原。可裴文德就是不愿见他。厌弃这事,本就无根源。
“在下朱宁。”
裴文德闻言微微皱眉。
皇上喜收义子,赐朱姓,实则是男宠。而在床笫之间,这些乱O伦的称呼仿佛别有一番趣味。
这钱宁便是皇庶子,受宠得很。
可究竟是不是受宠,钱宁已然开始怀疑了。直到昨日皇上快马到莲山寺一夜未归,他忍到极点。刘瑾似乎并不急着帮他产出裴文德这一大患,那便自己动手也是一样的。
可就恰巧碰到了眼中钉。
“裴大人,好计谋。”钱宁冷笑着凑近:“吃不着才是最好的,能让父皇这么念念不忘,我真得向您好好学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裴文德忍着不适从一侧绕开,可钱宁踏过一步堵了上来。
钱宁咬牙切齿把这一句话嚼得生狠:“你是不知道吧,他在与我欢好时叫着裴卿!……裴文德,你是怎么做到的?”
此一言如五雷轰顶,不仅劈晕了裴文德,转角之外的萧唤云一个趔趄顺着墙边坐了下去。
朱厚照……裴文德……他……叫着裴卿……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裴文德心头如沸水浇过,若不是入宫前缴了刀,此刻他身上定然是一个血窟窿。“妄议尊上,该当何罪?”
“何罪?”钱宁冷笑道:“我有皇庶子的身份便不会死,想做什么都无人可拦我,可你,现在却要让我失了这身份。”他袖中突然一刃刀片抵了上来:“你若是愿意离开京城,我可以派你去江南富贵地,金子,美人,随你去取。如何?”
裴文德看着他几近发狂的一双眼,轻笑出声。
“裴某是陛下任命的锦衣卫指挥使,不能离开皇上。”
“是不能,还是不愿?”
“不能。也不愿。”
看着钱宁眼中一丝恨意,裴文德瞬间反手将他的刀刃夺了下来。
可毕竟钱宁也是精于玩乐,曾经也是锦衣卫,身手不赖。两人便在那宫道上过了几招,而一个不慎,那刀又被他夺了回去。
“裴大人,”他歪头冷然盯着他:“若你今日杀了我,你猜猜父皇会怎样。而若我今日杀了你,你觉得这宫里,会有一点波澜吗?”
裴文德还未说话,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那在你看来,人命便是这般不济,说杀便杀?”
萧唤云凤目冷冽,每走一步,裙边玉璧便轻轻一响。钱宁自然认出了那是皇上的东西。鼻孔一哼气,收了刀刃,眼睛却上挑着瞟了一眼:“尚宫大人什么时候也喜欢听墙角了。”
“钱宁。”萧唤云却直接唤他大名,那厮脸色微微一变,她正色道:“做事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后宫最忌恃宠而骄。”她看着钱宁那张脸渐渐扭曲,自是笑道:“别不喜欢听这话,裴大人霁月清风,而你方才却像个泼妇。”